老酒是个怪老头,一副凶神般的模样,沟壑纵横的脸上一对倒三角眼深深地嵌在那里,大大的酒糟鼻子倒是添了几分滑稽相,老酒本姓王,嗜酒成性,整日喝得醉熏熏得,时间一久,人们便管他叫老酒。
老酒光棍打了一辈子,自然也没的子女,独自住在海边的破屋里做了个渔网匠。他做的网结实耐用又美观,在十里八乡也算是小有名气,只是老酒依然是那副怪模样,每个月都会去城西的破庙里烧香拜佛,整天对着一副落满了灰的绝户网自言自语。这一切包括他的怪规矩:休渔期不做网也不补网。传说在这风云莫测的海里,有位老龙王,这小鱼小虾便是她的子女,每年五六月份到了鱼虾产子的时期,人们便不能出海捕鱼,以便给海族繁衍生息,倘若捕鱼定会招致厄运。
但凡有人在休渔期找到他补网或是把网织得密一些,他总会呆愣的望着墙角那副网说:“这断子绝孙的活计干不得,干不得啊,对吧,阿福,对吧,二妮儿?”
老一辈的人说,老酒前些年不是这样的,他也有一双儿女,捡来的,就在近海的礁石滩上。无后的老酒得了宝贝似的,带回家悉心照料,男娃叫阿福,女娃就叫二妮儿。
自从得了这双子女,老酒的笑就未曾离开那张脸,人们没想到这个风吹日晒的糙汉子,竟也有这般的温情细腻,竟整日里嘟囔:“这么好的娃娃,也不知道谁这么狠心丢在这里,乖娃娃哦,有阿爸在,就安心长大吧。”
就这样一个个春秋冬夏,老酒带着两个娃娃,捕鱼补网,日子过得虽然艰苦,却总是老酒和两个娃娃的欢声笑语从海岸边传来,混着海风和虾兵蟹将的微咸的气息一起,老天也似是眷顾,大了些的阿福虽有些憨傻但长得孔武有力,二妮儿也出落得水灵俊俏,成天一口一个爹爹的叫着。真是甜腻咯!
那时的老酒虽然仍是那副沧桑的模样,但脸上多了喜悦,多了幸福的味道。
这份幸福在命运的轮回中悄悄地流转着,然而难测的总也是命运,那年夏天闹了大旱,庄家一个个像打了败仗的军事,都枯死在地里,那干枯的大地,张开了吓人的嘴,像是要吃人,没辙,大家伙就只好找些草根来充饥,谁知在这时候老酒竟病倒了,请了郎中,也只是摇摇头直至肚子道:“这年头,这里缺咯,什么吃的都没有,没得治没得治,好生照顾着,多活一天算一天把。”这样一来老酒原本就干枯的脸平添了几丝苍白,然而天灾,人人自危,谁还有力气管老酒呢,只有十岁出头的阿福二妮儿在哪残破的老屋里进进出出。阿福每天早上到近海的地方,捡拾些海菜,伴着落日踏进家门大喊一声“阿姐,俺回来咯”,二妮儿便在老屋照顾老酒,一声声地喊着“阿爸,阿爸”每每听到这稚嫩的呼喊,老酒的眼角总会一闪一闪的,勉强睁开双眼,有气无力的答应着,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,老就知道他还不能死,这两个孩子离不开他。
一天夜里,村里的赖子实在饿得受不了,就找到阿福,叫他去拿家里的绝户网,打算打些鱼,阿福不依,哭闹着“阿爸的东西不能拿不能拿,没问阿爸,不能拿。”赖子却不恼,作出一副善人的模样“你拿了网跟我一起去海上,打些鱼给你阿爸吃,你阿爸不就好了?你个傻小子,快去。”听到救老酒,阿福显得有些犹豫,一个劲的咬着嘴唇,过了好半晌,才开口“那….那打了鱼一定要留着给俺爸,你不能偏俺!”“嘿嘿,怎么会呢,快去吧,一定小心别弄醒你阿爸。嘿嘿,我赖子一向是说话算话的!”
话音还未落,就听屋里一声响,赖子一惊,阿福急忙去查看,发现阿爸和阿姐都睡得安稳,只是破桌上的烛台掉到了地上,约摸是开着的窗子吹进来的风,也没多在意,轻手轻脚的捡起烛台,有关上了窗,阿福便拿了网给赖子,同他一起坐着老酒的船,趁着夜去了海上。
夜寂寞而平和,赖子和阿福的身影渐渐被吞噬在夜色里,只有远处凄厉的呼救声,在这微咸的海风里,漂在空气里,冰冷而无助。
第二天一早,浑身湿漉漉的赖子,抱着那一张被撕破的绝户网,又挑了三只最肥大的鱼,久久地站在老酒的老屋们前,手抬起又放下,终于还是把东西放在门前,一路向西奔去。
只是他并不知道,门后,二妮早已泣不成声。此时的二妮心中是恨是悔,她恨自己为什么偏偏要撞到烛台,她悔自己听到阿福和赖子的谈话却不去阻止……….是自己让这一切发生。
日子还是老样子有些苦涩的过着,老酒吃了那三条鱼,身子骨稍好还算是勉强能支撑着,脑袋还有些糊涂,只是,每当老酒唤阿福的名字,妮都不敢解释,后来索性说是阿福化了那三条鱼。老酒便闷头痛哭一阵子,不停叫着:傻娃啊,傻娃啊!
妮儿也去找过赖子,想问清阿福到底是怎样死的,可赖子却如人间蒸发了一般没了踪迹。妮儿便整日地望着海,仿佛有一天,海面上会突然出现一只小船,伴着阿福“阿姐,阿姐,我回来啦!”终究只是个幻想。
好不容易捱过了荒年,粮食有了收成,靠着大家的帮助,老酒的身体也渐渐硬朗,一日醒来,四顾破败的屋里,只见了妮却没了阿福,便问道:“福仔哪里去了?”妮儿只低着头,默不作声的,阿酒便发了疯似的在空荡荡的屋里找着,转了一圈又一圈,当他一眼瞥见墙角那已经满是灰尘的胡乱码放的绝户网时,心中自然明了,一屁股坐在地上,嘴仗了好久,像是有好多话说,半天,也只颤抖着蹦出两个字:作孽!破落的小屋,阴暗又潮湿,相比外边的暖阳多了几丝凉意。一旁的二妮不知该说些什么,低头哭着跑出了门,再也没有回来。
老酒又成了孤身一个,补网,锄地,喝酒,余下的时间便是对着那对网不住地念叨。
那年,有伙人修网捕鱼获得些暴利,老酒不依便被暴打了一顿。原本就孱弱的老酒,哪经得起这般折磨,不久便在那老屋里死去。死的时候孤独无依,脸上却是安详的笑。
村民们葬了老酒,又去收拾那个破败的老屋,却发现那网上的鱼浮里有个金手镯和一封信,打开看来是老酒那歪斜的字迹,大概说的是那赖子出海的船事先是老酒自己防人偷渔而凿了洞,不成想,葬送了自己的阿福,失去了二妮,余下的便是自责与悔意,此刻死去,或许也是种解脱。
后来,有人说见了城西那座庙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佛家,像极了曾经的赖子和二妮,究竟是怎样,也无人知晓,只道是老酒死后没多久,这个佛院便又是空空落落。
有人进了院去,也只是看到那被结了网的匾上的几个金色大字:照见五蕴皆空,度一切苦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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