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我推开浴室大门时,里面已经挤满了人。有男人,也有女人。有个穿着绿裙子的女人正和爸爸对话,他们是谁?来家里干什么?妈妈也不知到哪里去了。肥皂和毛巾都还端端正正地放在盥洗台上。浴缸的下水道口被拉开了,里面只剩下小半的水,浮着一层灰白的泡沫,发出“噗噜噗噜”的声音。我盯着那小小的漩涡沉思,就在此刻,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伸到了我的嘴边。
是那个绿裙子女人,她问我:“小朋友,妈妈去世了,很悲伤吧?”
“良子不伤心。”
“真是坚强的孩子,不过,现在大家都在你身边,哭出来也没关系。”
“可良子一点也不想哭啊!”
“不用撒谎也可以的。”
“……妈妈才没有死!”
“咦?你刚刚说什么?”
“妈妈从下水道里游走了。她以前说过的,她跟大马哈鱼一样,会顺着水流一直游,最后游到大海里去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真是个美丽的谎言呢。”
“说谎?你刚才就一直在说良子说谎!你才是呢!撒谎精!”
我大喊起来,浴室的玻璃被震得嗡嗡响。绿裙子女人拿着话筒,像是在使劲儿想要说什么话。远处有个男人向她摆手,其他人开始摆弄古怪的机器,对着我发出闪光。父亲不知何时走到我的身后。
“快向东野记者道歉,你这个不懂礼貌的孩子!”
“我才……不向……撒谎精……”
虽然这么说着,我还是被父亲揪住领子,使劲往下按,对着那女人行了个礼。之后父亲连连解释,说这孩子总喜欢幻想什么的,童言无忌,请不要在意。叫东野记者的女人,似乎很慌张,连连鞠躬向他回礼。只是,每次鞠躬,她都会看我一眼,不知道为什么。
这就是我人生中第一次“撒谎”,比起以后的每次,它显得那么平淡无奇。
2
二十年后的今天,我从睡梦中被手机铃声惊醒,迷迷糊糊地看到时钟的指针指到了十二,窗帘外的阳光很灿烂,今天也是个好天气。
“喂喂,由美子?”
我一边用肩膀夹住手机,一边伸手挑选衣柜里的衣服。
“是,今天要去见直树君的父母。会被赶出来?才不会呢!你把我看成什么了,我好歹也是市立游泳馆的教练啊!什么?紧张?那是当然的咯!怎么说直树家也是有名的大财阀啊,估计对媳妇的要求不会低吧……那么,我要选衣服了。好,加油!”
我按下切断键,手机里传来“嘟嘟”的声音。这些八卦的女人啊……自从我和直树君交往以来,游泳馆的同事们对我就突然热络了很多,他们表面上为我打气加油,却不乏“你和直树君有点不门当户对哦”、“直树君父母可能不喜欢你这一型的”之类的明褒暗贬。
想到这,我伸手一推,把所有挂在衣柜横梁上的衣服取了出来,堆在床上。对着镜子,我开始一件又一件地试着,寻找合适的搭配。
时钟指针指向一点,我终于找到了满意的搭配。衣服、裙子、鞋和项链,完美无缺!
接着就只剩今晚的会面了。我哼着歌儿,收拾起床上的衣服来。
手机就在这时又一次响了。铃声和之前的不同,那是直树君打来了。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手机,准备按下通话键。
一道白光从我眼前闪过。强烈的眩晕像子弹般击中了我,眼睛开始充血,视野里变成了旧电影胶片,充满了原本不存在的红黑线条。有什么东西卡在喉咙里,想要呕吐,嘴巴里却发干。水,我需要水。不是一点点水,而是很多很多,足以把我淹没的水。
“叮咚,叮咚,叮叮咚——”
清脆的铃声把我唤醒。意识在逐渐恢复,我发现自己穿着睡衣,像鱼一样悬浮在满是水的浴缸里。花洒还开着,水柱击打着我的头顶,微微的疼痛感觉。我的睡衣湿透了,这简直是一场灾难!万幸的是,我把手机摔在了房间,它才逃过了这场灭顶之灾。
用毛巾裹住身子,我飞快地接了电话:“喂喂,直树君么?”
话筒那边传来他沉静的男声:“怎么刚才不接电话?”
“我在洗澡啊!听铃声是你,我就懒得去接了!怎么,会面的地方改了,还是时间?”
“不是。只是有点担心。准备的事情,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?”
“你这人,真是瞎操心!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,没问题,真——的没问题。你就只管等着今晚我好好表现吧!那就这样,OK,我会注意的,拜拜!”
头发和身子还没干,水一滴一滴地落在榻榻米上,留下圆圆的印子。我放下电话,走到镜子面前,对着里面的人说道:“呐,良子,真的没有问题吗?”
3
会面在一家怀石料理店,从食器到庭院,完全是京都风味。直树的妈妈坐在我们的对面,这位老太太身穿淡紫色和服,银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,一看就是很严格的人。
“爸爸怎么没来?”第一道冷菜上来时,我终于忍不住问。
“去忙其他应酬了。他就是这样,对儿女的事情总不上心……我可不一样。”
轻易地就被将了一军。我看了直树一眼,他正低头吃着刚端上来的前菜。我只好学着他的样子,认真地吃起来。整个吃饭的过程没人打破沉默,周围安静得能听见水池竹筒的咚咚声。大概是过于紧张的关系,那些高级鱼啊大酱汤啊,吃在嘴里,却品不出什么味道。
茶送上来了,一顿饭终于吃完。我放下筷子,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“朝仓小姐。”
“是……是!”
直树的母亲突然喊我,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直树已经跟我说过,你们是以结婚为前提在交往的。那么,我也不拐弯抹角了,再问你几个问题,请你诚实地回答我。可千万别对我撒谎哦!”
“不,不会!您尽管问,我绝不会有丝毫隐瞒。”
直树妈妈捧起杯子,轻轻喝了一口茶,“我们小林家,怎么说也是个大家族,对于所选择的女子,还是有一些标准的。不是说非要名门女子不可,只要父母亲都是老实人,没干过些不负责任的事就好了。”
“不负责任的事?”
“出走、自杀、犯罪、加入不正当团体,这些对社会、家人不负责的事情。明白了?其次呢,就是健康。身体没有疾病,也没有隐性的疾病。我们家族有涉及医药产业,知道某些古怪的病症是潜藏在基因之中的。嫁入我们家的人,决不能把奇怪的基因带进来。”
“我……我是个游泳教练!”
“我知道。那么第三项,就是人品方面了。最重要的,当然是诚实。起码对长辈要诚实。小林家家教可是很严的。如果我发现你对我有欺骗行为,不要说现在,就算你和直树结了婚,我也会马上赶你出门!”
“坦白跟您说吧,我说谎的技术不行,总是很轻易就被直树识破了呢。”
我讪笑地转头,希望直树能帮我说几句话。但他只是笔直地坐着,仿佛变成了一尊肃穆的雕像。对面,他的母亲悠然地放下茶杯。那“咕咚”一声又让我吓了一跳。
“朝仓小姐,我要开始提问了。”
“嗯,请,请讲。”
“听你的口音,并不是本地人?”
“是的,我的家乡在邻县,在我五岁时,父亲带我搬迁到这儿。”
“哦,是因为什么原因呢?另外顺带问问,你的双亲从事什么样的职业。”
“父亲在铁路工作,母亲,母亲……”
“不要着急,慢慢说。要记住,对长辈要诚实。”
“母亲去世了,因为……意外。”
“哦,是什么样子的意外?”
“她,她那时在海边的游乐园工作,负责‘激流勇进’,就是那种高高的,一下滑到海里的滑梯。她有天值班,遇上了暴风雨。她的同事雨停后去找她,却再也找不到了。我们报了警,警察推测,大概是在高空清扫时,被风吹下来,撞到滑梯后头部受伤,然后又被因为大雨涨起来的潮水卷走了……总之,最后我们并没有发现她的尸体……家父悲伤过度,才带着我来到这没有海的城市。”
“我听说过这事,你就是那可怜的孩子?啊,还这样问可能有些残酷,可我还是必须问清楚,如果你因此憎恨我这老太婆,我也不会抱怨的……”
我哽咽着点头,眼角的泪水滑落下来,弄花了脸上化妆。直树妈妈别过头去,咳嗽一声后缓缓说出:“这件事情,没有给你的精神上带来什么影响吧?”
“家父也担心我会患上某些物品的恐惧症,特别是水。这个疑惑,在我成为一名游泳教练之后,他才放下心来。”
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直树妈妈硬邦邦的脸上,开始露出温和的笑容。
又聊了些无关紧要的内容后,直树妈妈让司机先送我回家。临走时,隔着厚厚的门板,我隐约听见直树妈妈的声音:“和她……对,对……可以……三个月后……结婚。”
我捂着怀里那一打海上乐园的旧资料,偷偷地笑了。刚才说的都是真实发生的事件,但并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。
不记得是第几次说出这样天衣无缝的谎言了,但是每一次成功骗过别人的感觉,都是那么好。
4
第二天的天气更好,天空蓝得像孩子画的水彩画。我是一路小跑到的市立游泳馆,在门前的便利店抬了一整箱的糖果和零食,发给了所有同事。她们惊奇地围过来,向我打听昨天的情况。
“终于也要嫁人了啊,小良!”
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,来自游泳馆的老馆长,他不知何时也加入了听众的行列。我们赶紧安静下来,听他接着往下说。
“想想还真快啊,你刚来本县时,还是个小丫头,我还教你学游泳呢。时间可不等人,一转眼我都成了老头子啦。”
“说什么呢馆长,您还年轻得很呢!”
“呐,小良丫头,你以后可得对老头子我好一点哦——要不然啊,我把你过去的丑事一说,你老公说不定就吓得丢下你跑了,哈哈哈!”
所有人都跟着他,大笑起来,除了我。不知为什么,心里有种古怪的力量在向外扩张,好像有另外个人在一样,她想冲出我的身体,狠狠地掐住那个满是皱纹的脖子,大喊一声:“让你说!你这老滑头!想破坏我辛辛苦苦骗来的一切么?”
“良子?喂,良子!”
“啊!由,由美子,怎么了?”
“没什么,你刚才一下变得好严肃,让人担心呢。”
“我没事……”
“还沉浸在昨日的甜蜜气氛里吧,哈,真讨厌!”她站起来,举起手中饮料,“来来来,我提议,为了良子,干一杯!准备!一、二、三——恭喜!”
大家把杯子碰得砰砰直响,自我工作以来,游泳馆里还没有过如此融洽的气氛。我也频频举杯,刚才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。
庆祝归庆祝,工作还是要继续的。我换上教练专用的泳衣,走到池子边上。时间还早,水池里没有人,只有儿童班的学员,五年级的东野雅子在那里。这女孩套着个粉红色的救生圈,自顾自地浮在水池里。看见我来,她伸出一只手。
“教练,等你好久了!”
“小雅,今天又是第一个哦!”
“教练今天心情好像不错?”雅子边这么说着,边笨拙地划水,向我游过来。
“因为教练快要当上新娘子咯!”
“好——厉害啊!”雅子毫不夸张地张大嘴巴,随即狡猾地眨眨眼睛,“那么教练,你今天能不能让馆长延长闭馆时间,让我多泡一会儿呢?”
“咦?这和新娘子有什么关系?”
“恋爱中的人心胸会很宽大的嘛!”
“你这孩子!在哪里学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啊!”
“开玩笑的啦,我只会在教练面前这样说。”她顺着台阶走上来,“咳,既然如此,那就跟教练说正经事情了。”
“你会有正经事情说吗,小丫头?”
“妈妈想见见你。”
我从心底里一惊,要知道,儿童班的妈妈来找教练,大多是为了问“我家杉太最近学得怎么样啊,有没有和大家好好相处”或是“最近美纪要参加学校里的比赛,教练能不能为她进行特训”之类没营养的问题。
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痛。我干脆地对雅子摇头:“教练没有时间。”
雅子转身就跑。我以为她被伤害了,正想追过去道歉,谁知她又急匆匆地跑来了,湿漉漉的手上拿着本薄薄的杂志,封面四个大字——《朝云周刊》。
“妈妈说,无论如何也要让教练过来一趟,如果教练问起来,就让她看看这本杂志。”
“哦,有那么神奇?”
“里面有妈妈的文章,署名是‘东野由纪’。”
我接过杂志,随手翻了翻前几页,讲的都是些社会上的奇闻异事,其中不乏挖掘明星隐私的内容。怎么看都是本三流杂志。在小雅的催促下,我才看了眼目录,找到东野由纪的名字,对应的内容是——
归海之症,二十年前邻县集体跳海自杀事件跟踪调查。
手止不住地颤抖,哗啦哗啦,我拼命地翻动书页,脆弱的纸张承受不住,“哧啦”一声被撕开一条大口子。
5
坐在地铁上,我不安地抱着提包。因为过于紧张,还在下地铁时狠狠摔了一跤。在公共厕所里,我仔细补了妆,厚厚的粉底仿佛甲胄,暂时增添了我的勇气。深呼吸,我大步向约定的地点走去。
那是个品味不高的咖啡馆,聚集了来来往往的各色人物。我在一片烟雾中找到了雅子的母亲:“东野夫人?”
她转过头来。一瞬间,我惊呼出声:“你是……记者?当年采访我的那个!”
“是的,小良子。”她很温和地笑起来,眼角堆起皱纹,“很高兴你还记得我。”
“能让您记住那么多年,我还真是厉害啊。不过您怎么会想起来找我来了?有何贵干?”
“小雅说过你的名字,我就在想,是不是你。当时也没能确定来着,后来开始写报道了才想起来,就叫小雅去问问,没有想到,真的是你!”
“您找到我,不仅仅只是为了叙旧吧。”
“当然不,我是有事想拜托……”
“是采访么?采访不行,小雅可能跟您说过,我快要结婚了。我未来的先生在安全部门工作,家属也有保密的义务,所以我不能接受任何公开的采访。实在是很抱歉啊,东野记者,我现在可是有家人的人,不是浴缸边的小姑娘啦!”
“并不是采访啊。”
“那是?”
“我想拜托你,带着小雅进行一次旅行。”
“什么?旅行?去哪里?”
“邻县,也就是你的故乡。”
“去那里干什么呢?那里到现在还是荒凉一片的自杀盛地,如果要旅游,还是让孩子去别的地方吧!”
“不是旅游,是请你带着小雅,去拜访当地的一位研究员。”
“研究员……啊,我想起来了,那里是有几个破破烂烂的研究所。”
“故事可能有点长……”东野突然叫服务生点燃桌面的蜡烛,然后抽出一支烟,熟练地凑上去点燃,吸了一口,“小良子,你没有突然昏倒的情况吧?像贫血那样。”
“没有。多谢您的关心。”我咬紧嘴唇,许久又加了一句,“我是游泳教练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她缓缓吐出烟雾,“干我们记者这行,总会和以前采访的对象有联系嘛,我认识好多跟你一样的人呢,甚至还有双亲都参加了集体自杀的孤儿。”
“这些人啊,都得了种奇怪的病。每隔一段时间,就会发昏,眼前一片红,这时无药可医,做什么都不管用,但过了一阵,往水里一泡,一切都好了。他们身边的人跟我说,一旦犯病,这些人都会发疯一样地去开水龙头找水,那时力气大得跟什么似的,拦也拦不住!”
“医生们都说,这是‘昏岸’。可许多当事人不那么想,他们告诉我,一犯病,精神就崩溃了,没有意识,想控制都控制不住,怎么还会去找水呢?我想,找水已经变成了他们本能的行为,所以应该不是昏岸症那么简单。我们把它叫做——归海症。”
这时,我终于把嘴张开了,缓缓地问了一句:“您怎么想?”
“记者只管打听,不管思考。”她喝口咖啡,发出很响的声音,“那是研究员们的事。”
“哦,研究员……那么,奇怪的病、研究员、小雅,这三者之间,到底有什么联系?”
“小雅也有这种病啊!她爸就是承受不了负担,才抛弃我们母女出走的!”
“啊,难怪……她姓东野……哦,我是说,难怪她每次都来得那么早,又缠着馆长让她泡到闭馆。”
“是啊,很可怜的孩子呢。我们家并没有人在那次事件中自杀,但她却慢慢地显露出怪病的症状,不知是谁造的孽……对了,说回刚才的话题,邻县有群研究员,专门研究那次自杀事件,顺便也研究这病,我想请你带小雅去问问她,看看这病有什么解决办法没?”
“不太好吧,我只是孩子的教练……”
“小雅也长大了,能照顾自己的。你们不是一起参加过好几次班里的旅行了吗?加上你是当地人,而且妈妈又是那件事件里的死者。”东野记者粗鲁地用烟指着我,“哎,不要跟我说你不好奇,难道你还坚定地以为妈妈是从下水道里游走的?”
“当然不,有很多事我也想知道啊!”
“那就去呗,还多说什么,两人份的旅费给你。”
她叼着烟拿出钱包,像某些大叔一样,把钱包平摊在桌子上。钱包没有钱,是一张照片。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搂着她,很亲密的样子。我一下明白了,这位妈妈早就想把女儿赶开,好去和新的男人约会了。
思虑许久,我还是接下了她递过来的支票。
说来讽刺,经常撒谎的我,竟然抵挡不住真相的诱惑。
当天晚上,我正把一卷衣服塞进旅行箱时,门铃突然响了。我边喊“稍等”边向门口冲去,谁知门已经被打开了,直树捧着一大束红色玫瑰站在玄关。
“你来得好……突然,快进来。”我手忙脚乱地接过花。
直树却笑吟吟地站在那里,对着我打开个红色的丝绒盒,里面是枚闪闪发光的钻石戒指。
“良子,嫁给我吧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直树冲过来抱住我,接了个长长的吻。当他终于肯放开我时,眼神中却流露出一丝难得的惊讶。我知道,他看见了我堆满衣物的床。
“要出去吗?”
“把亲戚的孩子送回家乡去。临时来的电话,没来得及跟你商量。”
“那么,我陪你去吧!”
“什么?”
“我说,我陪你去吧。偶尔我也想看看你小时候生活的地方啊!”
“不必啦!你公司里的事情那么忙,我自己就可以。”
“别这么说,我正好想休休年假,我会跟妈妈说明的,就说是提前度蜜月好了。”
他一边这么说着,一边掏出了手机,拨通后对着话筒说道:“喂喂,妈妈,我和良子……”我双手抱在胸前,看着他笔挺的背影,心中涌起一阵强烈的不安,如果直树在身边,我还要撒多少谎,才能掩盖妈妈和归海症的真相?
还有,如果谎言被拆穿了呢?
6
“叮铃铃——”列车驶出车站。窗外的风景开始变得模糊起来,像一蓝一绿两块乱涂的颜色,难看极了。我转过头,略带紧张地盯着直树和雅子,他们面对面坐着,脸上一丝笑容都没有。特别是小雅子,她把手放在膝盖上,像是面对最严厉的老师。
“抱歉,雅子小妹妹,良子姐姐到底是你的什么亲戚啊,表姐,还是堂姐?”
“这个啊……是……还是问她吧!”
“啊啊啊,我们是远亲,很——远的远亲!对吧?”我感激得恨不得拥抱她,真是个聪明的好孩子,“是这样,我妈妈的婶母的女儿是小雅父亲的姐姐的外甥女。关系太复杂,就只好喊姐姐咯!”
直树又问了几个问题,雅子不是让我来回答,就是装作听不懂。看起来就像那种文静又内向的小淑女。直树说了会儿话后,话题渐渐地回到我们两人身上。
“想想还真快啊!我们第一次见面,不就在这列车上么?”
“是倒是,不过是相反方向的,对了,那时我在干什么来着。”
“晕倒啊,‘咕咚’一声倒在我大腿上。我还以为,这位姐姐打算占我便宜来着,结果一看,脸色苍白得跟杂煮年糕一样!”
“杂煮年糕?这是什么比喻啊?”
我笑起来,雅子也偷偷地笑了。
“‘小姐,你没事吧?’我赶紧摇你的肩膀,结果你喊:‘水,水……’我赶紧左翻右找,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水。正要喂你喝的时候,突然,你一伸手,把水杯推开了,水倒得我全身都湿了——还有更厉害的呢,你一把把我推开,沿着过道跌跌撞撞地跑了。”
“你没有马上追上来呢!真是,难道一点都不关心么?”
“是你那时的力气吓到我了,我好不容易才把砰砰乱跳的心压下去,追到洗手间里去,你知道我看见什么吗?雅子小妹妹,她把整个脸埋到洗脸池里,头发淋得像只刚洗完澡的猫,哈哈哈,我都说不下去了,那样子实在是太好笑了。”
“一点也不好笑。”雅子转过头来,面色严肃地说,“那种头昏,难受极了。”
“唉?什么?”
雅子不再答话。直树只好转向我。
“不知不觉间,已经交往了快三年了呢。”
“哪里有三年啊?你自己算一算,这三年里你有多少时间在陪我?”
“这就是大家族长子的悲剧了,不管什么时候,什么事情,只要我的家族需要我,都得去做。”直树说着,靠到椅背上,“对了,你还没跟我说过,那时候你昏倒是为了什么?”
“归海症。”
还没等我开口,雅子清晰明确地吐出了这个词组。直树猛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,“咣当”一声巨响,他双手狠狠地拍在桌子上。周围的目光都投射过来,但对我来说,整个车厢已经不存在,我想向直树谢罪!我想杀了那丫头!两个我在拼命撕扯着,我张开嘴,却什么也说不出。
“这位旅客,出了什么事情?”
列车员拎着扩音器,匆匆忙忙地跑过来,按住直树的肩膀。他却连头也没回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良子,她刚才说的是什么?”
“……晕车症,是晕车症!对吧,小雅?”
那孩子已经被吓得茫然失措。眼神空荡荡的,直直地看着直树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,点了点头。我知道,那只是机械的本能动作而已。如果是平时,她未必会点头。
“是吗?只是晕车症啊……我还以为,她说的是‘归海症’呢!”
“什么!直树君,你知道‘归海症’?”
“做生意时听说过而已,是种不治之症吧。但你要问我到底是什么症状,我可不太清楚。”直树仿佛也松了口气,虚弱地坐下来,“先生,非常抱歉,是我太激动了。”
“我知道,医生嘛,平时工作,压力就很大。”列车员露出谅解的表情,“难得一家三口出来旅行,就别想工作上的事情啦,好好和妻子和孩子说话,啊?”
“不是一家三口。”雅子低声说,“是教练,和教练的男朋友。”
我吓了一跳,狠狠地把手按在她的手臂上。眼睛里看见,直树似乎在跟列车员解释自己愤怒的理由,还不断鞠躬道歉。我闭上眼睛,晃了晃头,这才清楚地听见两人间只是在说客套话。直树重新坐下来,对着我做了个“没事”的手势,我才把手从雅子身上拿开。
谁知,回头遇上的,竟然是雅子满含泪水的眼睛,还有后面充满怨恨的眼神。
我低下头仔细看,刚才我按着她胳膊的那块地方,已经变得青紫,还有一丝鲜红的血迹。难道刚才,愤怒的我无意识地掐住了她吗?一定很痛吧,这孩子还真能忍耐。我刚想说几句抱歉的话,那孩子突然动了动嘴唇:“撒谎精。”
我僵住了。她却灵活地站起来,掏出手机,用从未有过的亲昵口吻说道:“小林哥,教我用手机发邮件行吗?”
直树的眼睛转了一下,像是在思考些什么,不过很快他笑着说道:“没问题,坐过来吧。”
一路上我始终盯着两个人,生怕雅子又像刚才一样,毫不犹豫地揭穿我的谎话。可是结果并没有,她甚至没有把伤口给直树看见。这个古怪的孩子,打什么主意呢?我实在想不通。
终于铃声再次响起,火车终于到站了。我感到肩膀一阵强烈的酸痛。
7
几天后,当我带着雅子从人类学研究所里走出来时,窗外正绵绵地下着细雨。天空和海都呈现一种黑灰色,对面是一座海滨乐园,废弃的滑梯冷冰冰地立在那里,上面布满了裂痕,到处都是钢铁的碎片,有些割脚,但我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。
“这是哪里?”雅子抬起头问。
“这里,就是当年集体自杀的地方。听别人说,当时警方确实有一架快艇追到了其中一块泡沫塑料,但是所有人都拒绝下来,警方准备行动时,他们就都跳进了接近3米的水中。”
“有一天,我们也会那样做吗?”
“按研究员说,应该会的。归海症……其实不是病,而是一种变异。我们,其实变成了人类的亚种……”
“亚种,那是什么?”
“很难解释,总之,我们会慢慢变成了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,不能在陆地上生活,也不能和他们生下小宝宝。”
“那么说,你和小林哥哥也是咯?”
“嗯,没错。”
我凝视着灰蒙蒙的海面,心中涌起一阵悲伤的情绪。
“呐,雅子,我有个请求。”
“教练竟然会请求我?是什么事?不会是帮着你撒谎,什么都不跟小林哥哥说吧?”
“唉?是的……”
“才不要!雅子是诚实的孩子!才不做撒谎精!教练,你这个撒谎精!”
“我,我并没有请你说假话,只要什么都不说就好了,这样可以么?”我慌乱地向她解释,但有什么理由可以解释呢?“小雅,有把这种病,归海症告诉过同学么?”
“有……有!”
“他们知道后怎么对待你的?”
东野雅子此时沉默了,她低下头,泪水在眼眶里打转。
“是啊,知道这种病后,同学们就会孤立你,而且还欺负你对吧?教练也一样,教练不想被同事欺负,也不想让小林哥哥为难啊!所以,小雅,教练无论如何也想做一次新娘子啊!拜托了!”
“教练,真的很可怜!”
雅子紧紧咬着嘴唇,仿佛要咬出血来,她又一次缓缓张口,说出来的话却是——
“可无论如何,撒谎是不对的!”
一阵冷风吹过,远处的滑梯发出陈旧的嘎吱嘎吱的响声。我咽了口唾沫,火焰渐渐从我心中升起,这个孩子,是上天派来惩罚我这个说谎的孩子的吗?如果她消失就好了,消失。就这么想着,我的眼睛看到了小雅的脖子。啊,她是那么细,仿佛只要稍一用力就会折断……
“叮咚,叮咚,叮叮咚——”
一阵铃声把我从黑暗的幻梦中惊醒,是直树,他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去。
“你们不带我去研究所已经够严重的了,竟然还要晚归,实在是太过分了!”
我合上手机。理智开始慢慢漫过我的头顶。我没有杀人的勇气,而且,看到我们两人一起来到这里的人实在是太多了。更何况,我还有撒谎的机会。
8
我们在外面吃了晚饭,回到旅馆,我把雅子赶回到她自己的房间,还锁上了门。然后我走到旅馆的庭院里,不知哪里正在放大声却柔和的音乐。我在一条长廊里坐下,开始思考起对策来。
整个结果可以透露多少呢?答案当然是一点都不能,小林家甚至连有疾病的人都不能接受,更不用说一个完完整整的异类了。虽然直树可能不太重视孩子的问题,但大家族里,子嗣绝对是个不能逃避的问题。
那么,我,该怎么做呢?
告诉直树君另外一套谎言,说是无关紧要的小毛病,马上就能治好。然后说归海症什么的一切都只是孩子可爱的妄想,听听就好了。但直树那天在火车上的表现让我有点担心。他对归海症有所了解,难保不会去打听。万一打听出来呢?
这条路行不通。
我接着又想了几个办法,依旧行不通。只要关键的雅子存在,我的谎言就无法完全成立。
海边的念头又冒出在脑海里,要是雅子消失就好了。
“叮咚,叮咚,叮叮咚——”
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思路。又是直树。他仿佛跟我能心灵感应般,又打来了手机。我原本想不接,但他接二连三地打了来,让我不得不按下通话键。
“喂喂,是我,你在哪?”
“哎?我在……”
“在旅馆里了吧?我听到音乐声了,应该在庭院一类的地方了吧?”
“嗯嗯,猜对了呢。”
“既然到了,就快回房间吧!”
“可我还想再呆一会……”
“你快点回来!有事跟你说!怎么变得那么罗嗦!”
不耐烦的语调后,那边挂了电话。于是,拖着沉重的脚步,我慢慢地走了回去。经过雅子的房间时,我还神经质地检查了一下门闩,门还跟我走时一样,看来直树并没有放雅子出来。我放心了。
我打开我们房间的门时,直树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。我走进时,他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,或许正为了今天的许多事情生气吧。我走到他旁边,把头伏在他肩膀上,屏幕上似乎是个邮箱的界面,密密麻麻的都是字。
“小雅给我发的邮件。”
我的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的确,他们在火车上的确讨论过这个。
就在我慌乱时,直树站起来,把我按到床上。他自己拉开一张椅子,我们两人很久没那么郑重地面对面坐着了,我不由得紧张起来。
“我们必须好好地谈一谈了,朝仓。”
“什,什么事那么严肃。”
“你有归海症,是吧?”
我张开嘴,想问:“你从哪里知道的?”但是怎么样都发不出声音来。我的腿和手,乃至整个身体,都开始不受使唤地颤抖起来。世界破碎了,我辛苦构建出的谎言世界终于变成了一片又一片废墟。
“不用再狡辩了,没错,你是有归海症。这种病虽然不那么为人所知,但还是有人会患上的。我真的很了解。”说到这里,直树顿了顿,“那么,现在我们来谈谈未来,关于我们两个的未来,我们需要好好地讨论一下,可以吗?”
然后他完全停下了,眼神看着虚空,似乎在思考,又似乎等待我的答复。
我的颤抖依然止不住。嘴里好干,比归海症发作的时候还剧烈。我浑身发冷,有什么东西,从胸口一直往外冲,这是什么感觉?愤怒,还是仇恨?现在没时间去思考了,另一个人在我身体里出现了,她在咆哮。撕碎吧,撕碎吧,你已经一无所有了,除了惩罚那个死丫头,你还能做什么呢?
我捂住胸口,弯着腰站在直树前面,咬紧嘴唇,掩饰自己发颤又可怜巴巴的声音:“我想出去会儿,呼吸点新鲜空气。”
“好吧。”直树说道,“不过不要逃跑,早点回来。”
“不会的。”
一瞬间我竟然笑了出来。不过我很快又回到最初的状态,全身颤抖,跌跌撞撞地走到门边。扭动门把,我整个人几乎摔了出去。
我一直冲到雅子门前,掏出房卡,打开了她的门。
雅子就坐在床上,穿着睡衣。电视开着,她却在玩弄手机。
听到声音,她向门的方向看过来,还一脸傻傻的天真,对我笑:“教练?还有事?”
我不回答。反手锁上门,一步一步地走向她。
她没有闪躲,而是继续向我看:“怎么了?脸色好难看啊。”
“你这死丫头!”我发出压低声音的怒吼。
“和你所谓的诚实见鬼去吧!”我疯狂地掐住她的脖子,雅子发出痛苦的声音。
诚实,有错吗?在无法控制的情绪中,一个清醒的声音在问我自己。
以前的我,不也是这样,对着东野记者大骂撒谎精吗?
不,不,不是这样的!
我这样的孩子,生活本身就是个谎言,诚实的话,是无法生存下去的。
不要打破我的谎言!不要夺走我的幸福!
如果哪个家伙还要傲慢地跟我讲诚实,我要杀了他!
等我清醒过来时,雅子歪着头倒在床上了。
我伸手一摸,她已经没有呼吸,身体也已经冰凉了。
就在这时,锁上的门传来了敲击声。
我像受到惊吓的兔子,不知往哪里躲藏时,门口传来了声音:“是我,直树。”
我还没反应过来,门口就传来插入房卡的滴答声,他推门进来了。
我赤脚站在房间中间。他看看我,又看看小雅,说道:“你干的?”
他的语调平常得像在问:“今天下雨吗?”
9
“你为什么要杀了她?”直树拉出一张椅子坐下。
“因为她……告诉……归海的事情……发邮件。”
直树想了想,然后对我说道:“你搞错了。”
“什,什么?”
“我看的,是之前小雅在火车上发给我的邮件,丝毫没有提到你们归海症的事情。”
“那……你……怎么……知道?”
“怎么知道?”
直树重复一遍我的问题,面带微笑地说出真相。
“我也是个归海症患者啊!”
“啊?”
“不仅是我,整个小林家都是!”
“第一次见面……你就知道。”
“当然,我们整个家族的说谎技术,比你好多了。你不是抱怨我总不能好好陪你吗?其实很简单,那些日子就是我归海症发作的日子啊!也多亏了你,从来不敢违抗我的意思!”
“那……刚才……”
“对,刚才我要跟你说的,就是这件事。”他摇摇头,“但是你自己害怕,杀了雅子小妹妹,我也没有办法了。”
“直,直树……”
“听好了,你眼前现在有两条路……”
“我,我刚刚,想到几个问题,想问。”
“说吧,不着急。”
“归海症是真的?”
“真的,人不多而已。”
“那么说,我妈妈没有死?”
“虽然我并没有像他们那样‘归海’,也就是跳海自杀啦,但小林家的确有人回来过,说他们在大海深处生活得很好。”
“归海症不是……病?我很健康?”
“是的,所谓的头疼啊、找水啊什么的,只是变异成亚种的正常现象。你真的很健康,在亚种里算是非常健康的人了。”
“那么说……我从来就没有撒谎?”
“为什么你现在才想到呢?真的没有,从来都没有。”
我还想问什么,可又一次说不出话,只能扑到小雅的身体上,失声痛哭。
“呐,良子,别伤心。这也不是坏事嘛!我正好缺一些把柄,能把你牢牢地掌握在我手中,绝对不会透露小林家秘密的把柄,正好,这就有了。”
我抬头直视他。面对死去的孩子,竟然能说出这样的话,小林家背后到底有多么冷血?
“别用这种眼神看我,两条路。”直树说道,“一条,‘诚实’地去自首,另一条,按照原计划嫁给我,从此成为小林家的一员——不过,你就要永远帮我们家说谎了哦。自己选吧。”
我抬起头,又低下,反反复复。在归海症的头昏又一次击中我的瞬间,我做出了自己的抉择——
10
东野雅子死亡原因:意外。
警察当着我们的面,把写有这句话的卷宗放在档案柜里,一切尘埃落定。
我们的婚礼办得相当隆重,我挽着直树的胳膊,直树妈妈身着华丽和服,对我们微笑。老馆长和同事们挤成一团。他们脸上仍旧是那种嫉妒又无可奈何的表情。就在我们说话时,有人挤到我的身边,是东野由纪。她说要单独进行一次采访。
“小林夫人,气色不太好?”
“我还在为小雅的事情……感到难过。”
“过去的事情,不要提它了。”
东野由纪潇洒地挥手,看来她也对自己的拖油瓶消失感到庆幸,只不过不想亵渎死者,才没说得太露骨。她递给我一张样稿,是那篇《归海之症》的后续报道,里面的主人和我名字是一样的,她被认为是归海症患者,但她奋起和谣言抗争,最后终于战胜了一切困难,找到了白马王子,成为幸福的新娘。
“写得很好啊!很真实。”放下稿子,我笑着对她说。
“那就请您签个名吧。”东野由纪像是知道些什么笑着。
我在她的笔记簿上签了名,还题了字。她把样稿送给我,转身离去了。
我也转身走了,经过洗手间时,我走了进去。
对着镜子,我拿着那篇稿子,双手握紧,想把它撕碎。
但挣扎许久,我还是没有撕,而是把它展平放好,拿在手里,走出洗手间。
快要回到婚礼现场时,我高高举起稿子,对着兴高采烈的人群,露出一个只属于这个世界的虚假微笑。
刊载于《奇幻·悬疑世界》2012年10月刊——立习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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