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∶08,死亡

雅各布梦见天使上下天堂的梯子是闪闪发光的。

厚厚的云层像棉被一样覆盖在天空,整个世界都阴沉了下来。

雨水打在车窗的玻璃上,在迸出一朵美丽的水花之后缓缓地淌了下来,就像人的眼泪。

不知是被雨水模糊了车窗还是被泪水模糊了双眼,安然看不清窗外的景物,只能依稀辨别出有一些人早已经等候在墓园了。

安然永远也无法忘记那一刻,三天前,瓢泼的大雨中,对面车道上一辆失控了的黑色轿车撞断隔离护栏,像陨石一样狠狠地砸过来。在地狱般的翻滚之后,她发现自己正躺在湿漉漉的地面上,胸口剧烈地疼痛着。又是尖锐的刹车声,一辆大型货车歪斜着撞过来,把自己所开的那辆车压得粉碎,而母亲就在那辆车里。

安然余下的记忆里全都是哗哗的雨声和忙碌模糊的人影,一连几天她的精神状态都很差,甚至都记不清自己是如何坐着车子来为母亲送行的。

“别哭了。”父亲递了个纸巾过来,脸色阴沉。

安然使劲擦了擦眼睛,但泪水还是止不住地流了下来。

雨中,林林总总的黑伞下,一只干枯得有些畸形的手轻轻地把母亲的骨灰盒安放在墓穴中。

安然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。

父亲紧紧地抱着她,这让她的情绪稍微稳定了一些。毕竟,他是自己今后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。

安然看着墓穴被潮湿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封死,直到那沉重的墓碑立在墓穴的上面,她知道这一次彻底和母亲分开了。

她轻轻地走过去,把早已准备好的鲜花放在墓碑下,想要最后一次摸一摸照片中母亲的脸。

而她的手,却在半空中停住了,像是个苍白的雕像。

她看到墓碑上竟然刻着一行字:安然之墓,1989.3.28—2012.9.4。

那是自己的名字。

自己的照片就贴在上面,正惨淡地笑看着自己。

“怎么了?”父亲凑上前去。

安然从未感到如此的愤怒,一把推开父亲,径直走向一边的工作人员,歇斯底里地喊着:“为什么把我的名字和照片弄到墓碑上!”

工作人员诧异地走到墓碑前,仔细看了看墓碑上的照片,又看了看眼前的这个女孩,顿时一脸的歉意:“对不起,看来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。”

父亲愤怒地指着墓碑说:“这就是你们的工作吗?怎么可以犯这样的错误!”

工作人员说:“不过很奇怪,我明明记得这次下葬的是一个叫安然的女孩。”

安然喊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,是说我已经死了吗?那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又是谁?”

“不,不是这个意思,可能是我们弄错了。”

“不要跟他们废话,走,找他们的负责人去,这件事完不了。”父亲愤怒地一把拉起了安然,径直向墓园办公室——雨丝中,不远处的那个高大的建筑走去。

安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。

尽管这件事看起来就是工作人员的疏忽,但看到墓碑上刻着自己的名字,总觉得会有什么事情发生。

墓碑上的那个惨淡笑着的相片,仿佛正要告诉自己一些事情。

走到大门外时,安然抬头看着雨丝中的建筑,它看起来就像是只巨大的吃人怪物,正张着嘴等着她的自投罗网。

那种不安感更加强烈了,这让安然根本无法迈起脚步。

父亲说:“安然,你怎么了?”

“我没事,走吧。”安然勉强地冲父亲笑了笑。

她不知道,就在这个时候,三楼的窗台上,一个东西正缓缓地滑出去,发出了咝咝的声音,就像是死神正在打磨自己的镰刀。

安然刚走上台阶,一个重重的东西砸了下来,她只觉得头部一沉,整个人就栽了下去。

“安然,安然,你醒醒!”耳朵嗡嗡地鸣叫着,父亲的呼救声虚无缥缈,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。

她的脸贴在冰冷的地面上,血和雨水的混合物模糊了她的视线。

安然看到一只花盆已经跌成两半,躺在地面上,血和泥土飞溅出来,撒了一地。有一半瓦片压在自己的左手上,腕上的那块表已经停止了走动,时针和分针永远固定在一个位置上:下午4点08分。

她不觉得疼,意识却慢慢地模糊了起来。

远处,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,安然猛地睁开眼睛,雨水打在车玻璃上,冷风从车窗的缝隙中灌了进来,这让她不禁打了个寒战。

车窗外满是些模糊的人影,自己并没有下车。

安然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头顶,它仍然安然无恙,并没有被任何东西砸中过。

难道那只是一个噩梦?安然长长吁了一口气,但很快,伤感又像潮水一般涌了过来。

安然记起来了,在意识完全模糊之后,自己似乎到了一个混沌黑暗的空间,四周一片漆黑,无法辨别任何东西,如果不是每迈出一步的沉重感,安然甚至都无法确认自己的存在。

仿佛是在遥远的地平线上,那里却闪着金色耀眼的光芒。

安然浑身上下疼得厉害,似乎自己刚刚被一群人殴打过一样,嘴里面满是咸咸的味道,每迈出一步都从身上各个关节处传来钻心的疼痛。安然想要走过去看看那金色的光芒里面到底是什么东西,但只走了几步,便已经气喘吁吁,她从未觉得自己这样虚弱过。

“爬上那个梯子,快……”

一片肃静之中,一个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。

安然的心头猛然一紧,赶紧四下张望着,除了不分天地的一片黑暗和那片金光之外,却什么也没有发现。

“你是谁,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安然向着四周的虚无问道。

“没时间解释了,爬上那个梯子,否则你会死……”

“什么?”安然依旧是一头雾水。

“快去!”那个声音命令着,微弱而坚定。

安然忍着虚弱和疼痛走过去,金色的光芒里面,有一条笔直的、高不可攀的梯子。

安然说不出那个梯子是用什么样的材料制成的,试着踩了踩,看起来还算结实。尽管疼痛难忍,但在这片虚无的空间中,那只梯子是唯一特别的东西,似乎除了爬上去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出路了。安然抬头看了看,说不清那梯子有多高,伴随着金色的光芒,直插入到黑暗之中,最后只剩下一个米粒大小的光点。

安然不明白那个声音为什么要让自己爬上那个梯子。但除此之外,恐怕也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。在长吸了一口气之后,安然爬上了那只梯子。

就在这一瞬间,像是被某种强烈的力量拉扯一样,她猛地离开了那个混沌的空间,接着就从噩梦中醒来了。

“你没事吧。”父亲关切地问。

“没事。”安然勉强笑了笑,和父亲走下了车。

依旧是那些撑着黑伞的人,依旧是看着母亲的骨灰盒被轻轻地放在墓穴中。缝隙中,安然看见了那双畸形的手,又是那双手!安然的心头猛地一震,这个场面太熟悉了,和梦境中的一模一样!

为什么会这样,这简直不可思议。尽管小时候曾经听过无数梦中遇见未来的事情,但她从未放在心上,总觉得这样虚无缥缈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在自己的身边。但现在,她却被惊呆了。

没等墓碑被放下去,安然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推开了身前的那些人。看到两个男人正吃力地抬起它。

“等等!”安然喊着冲了上去,视线第一时间就落在墓碑的碑文和照片上,几个大字触目惊心——安然之墓。

安然呆住了。

父亲也冲了过来,问:“安然,发生什么事了?这一会儿你总是那么反常。”

安然伸出手来,指了指那个墓碑。

父亲勃然大怒起来,冲着工作人员吼道:“你们这是怎么搞的,怎么把活人的名字也刻上去了!”

“对不起,这是我们工作上的失误。”安然念叨着,声音很低,但还是被刚走到墓碑前的工作人员听到了。对方转过头说:“嗯?我刚要这么说。”

父亲拉起了安然,说:“走,找他们的领导去。”

安然迟疑了一下,想起那个梦境,说:“不要去了。”

“为什么,这样的错误你也能容忍?咱们必须得去。”

“不。”安然的声音很低。

“怎么了女儿,出什么事了?”父亲问。

“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好像预言了……”

“别傻了,”父亲一把把安然拉了过来,说,“这并不重要。我们现在要做的,是找到他们的领导,让他好好解释一下这件事。我们必须讨一个说法。”

安然觉得胳膊很疼,很疼。

父亲为什么会突然这样粗鲁?

走到大门的台阶处,安然停住了,她抬起头来看着十多米的高处,窗台上的那个摇摇欲坠的花盆,觉得浑身上下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。

安然看了看自己的手表,现在是4点04分,如果是按照梦境中事情的发展,在墓碑被树立在墓穴上之后才发现自己名字的话,应该是4点08分的时候来到这里,而这时,花盆将刚好砸下来,后果简直不堪设想。

安然一边仰着头,直到自己走进殡仪馆的大门,完全看不见那个花盆之后才彻底松了口气。

看来那个噩梦真的是一种预感。

安然想。

办公室里,父亲和经理争吵了起来。

安然一直忐忑不安,她记得梦境中自己死去的时间,4点08分。

一种不祥的预感传遍全身,她始终觉得到了那一刻一定会再发生些什么事情。

安然心神不安地看着手表,4点06分,4点07分……

父亲和经理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,父亲越来越激动,宽大的手掌把桌子拍得咚咚作响。经理的态度让人厌恶,悲愤交加的父亲甚至冲上去揪住了对方的脖领,两个人竟厮打了起来。

安然的恐惧随着4点08分的临近和两个人的争吵变得愈发强烈。

4点07分30秒。

安然再也承受不了这巨大的压力,猛地站起身来,向大门外逃去。

安然被狠狠地绊了一下,身体重重地向下摔了过去。

在这短短的一瞬间,她看到墙角裸露的电线,和从桌子上摔下来的茶壶,以及飞洒出来的液体。

紧接着,是电击带来的强烈刺痛。

想喊却喊不出,挣扎着想要爬起来,但却又发现这一切只是徒劳。

突然之间,她什么都明白了。

4点08分,自己会死去,然后就会来到这片黑暗的虚无中。只有爬上那梯子才会醒过来,不对,不应该称之为‘醒过来’。而是会回到4点08分之前的某个时间点,走完8分钟的人生,然后不可避免地死去。

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

思绪就像乱麻一样把安然的脑子搞得一团糟。

是命中注定要在4点08分那一刻死去吗?那为什么上帝要反复给我那么多的机会,是为了让我逃离死亡的宿命?又或者是,这一切都仅仅是一场永远也醒不来的噩梦?

在那片黑暗的虚无中,安然这样想着。隐约中,一丝莫名奇妙的悲伤涌了上来,她竟有一种古怪的念头,仿佛自己从来就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一样。

“快爬上那个梯子,你不能耽误时间……”

又是那个声音,安然睁开眼睛,依旧是,除了远处那闪闪发光的梯子之外,什么也看不见。

只是,那个声音,怎么那么熟悉……

“告诉我,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。”安然问道。

“没有时间解释……”

“我必须要知道为什么。”安然叫道。

“你没有时间听解释,快上去!”那个声音命令着。

就像是突然有了某种力量的支撑,安然努力让自己摆脱这个黑暗的环境,快点醒过来。

可是,这一次,爬上那只梯子过程却是那样艰难,安然觉得自己的身体更加虚弱了,疼痛变得更加剧烈。因为没有参照物,安然也不知道自己在梯子上爬了多高,多久,但这一次,却怎么也回不到那个世界。

猛然间,像是呛了一大口水,安然猛地醒了过来,大口地咳嗽着。

还是那辆车,雨中的那辆车。

安然又回到了这个世界,再一次从噩梦中醒了过来。

“怎么又……”是父亲的声音,欲言又止。

安然转过头看着父亲,父亲在看着自己。虽然是短短的一瞬间,但安然还是发现了,父亲的脸色有些不太对,好像对自己的突然醒来很是失望。

“爸爸……”安然低着声音。

“怎么了,做噩梦了吗?”父亲问。

“你知道这一切,是吗?”

“你在说什么?”父亲问。

安然举起了左手,把手表拿给父亲看,说:“现在是4点整,4点08分的时候,我会死,是吗?”

父亲一把把安然搂在怀里,说:“安然,我知道你母亲的去世让你很难过,但这并不是你的错,你现在变成这个样子让我很难过,你要坚强起来,从现在这种恍惚的精神状态中走出来……”

“可是!”安然自顾自说道。

“那只是他们刻错了名字……”

安然呆住了,看着父亲,不知道为什么,那张曾经如此亲切的脸,现在看起来却是那么的陌生。

“你怎么会知道他们刻错了名字?这个时候你不应该知道的。”安然的声音颤抖着,不住地退后。

父亲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,径直走过来想要拉住安然的手,说:“安然你不要怕,在你睡着的时候,我就已经发现墓碑的问题了,走,咱们去找墓园的负责人去。”

安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来了,不对,这一切都不对。

眼前的这个人还是要带着自己走进那间办公室,然后,4点08分的时候,自己就会再次死去。

安然猛地甩开了父亲的手,而父亲却再次扑了过来,两只手像钳子一样死死地抓着她,让她动弹不得。

“救命!”安然向身边的人大喊着,可他们都像是没听见一样,只顾干着自己的事情,仿佛她根本就不存在一样。

一切都不对了,变得那样可怕,令人畏惧。这到底是怎样的世界!

安然张口咬住了父亲的胳膊,父亲哆嗦了一下,松开了手,情绪变得很坏:“安然,你果然疯了!”

安然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,她只知道要快些远离这个人,越远越好。

墓园到山下公路的路程很近,但因为连续下雨的原因,安然跌跌撞撞地跑着。

当她终于跑到山下的时候,身上已经全是泥水和血的混合物。

“救命,停车!”安然冲着迎面飞驰而来的大货车使劲地挥舞着手臂,可那辆车却全然没有减速,径直向安然撞了过来。

在最后的一刻,她看到了不远处那栋大楼上面的巨型石英钟,上面显示的时间是:下午4点08分。

“千万不要放弃,你要赶快爬上去,你总会活下去的,相信我……”混沌中,那个声音说。

“让我在这里吧,我受不了死亡那一瞬间的感觉。”安然发现自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,“我明白了。我死了,但如果爬上那个梯子,我就会再次醒来,这是上帝又一次给我的机会。但这是命中注定的,我无法抗争。就算回到了那里,也只能活8分钟,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改变命运。”

“不是这个样子……”那个声音说。

“那是怎么样的?”安然问。

“爬上那个梯子,这一次你会爬得更久,因为你已经越来越虚弱了。在你向上爬的时间里,我会告诉你一切。这样不会耽误任何时间。那不是真实的世界,你必须回到你的世界里去!”那个声音说。

“好,我会这么做,但你要告诉我真相。”安然说。

“我会的。”那个声音说。

安然拖着疼痛难忍的身体,再一次爬上那个没有尽头的梯子。

果然,爬上那个梯子变得一次比一次困难,身上的疼痛更加剧烈,安然不断地爬着,却怎么也醒不过来。

“告诉我,先告诉我你是谁!”安然忍着痛苦、咬着牙说道。

“我就是……”

安然没有听完那个声音所说的话,那股熟悉的巨大力量突然袭来,安然觉得自己像被龙卷风卷起的羽毛一样,在这片虚无的空间跌跌撞撞着,继而猛地坠下来……

安然又回到了这里,那片黑暗混沌的空间。

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!”安然大喊着,腥热的东西从嘴里流了出来,她知道这是自己的血。

“听完我的话,你就明白了。”那个声音说。

“你说!”安然努力地爬着。

“我其实就是你。”那个声音说。

“你就是我?”安然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,每一次跳动,都带来剧烈的疼痛。

那个声音继续说:“很好,继续爬,不要停下来。我会告诉你一切——你还记得那场车祸吗,你母亲死了,而你也没能幸存。”

“什么,你说我已经死了?”安然继续爬着。

“你没有死,但那些医生认为你已经死了,所以正准备拔掉你的呼吸机,终止对你的生命维持。他们以为昏迷着的你不会感知到外界信息,但他们不知道,他们所说过的每一句话,都在你的潜意识里被接受并处理,然后全部都反应在你为自己所编织的噩梦里了。”

“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”安然说。

“我只是你的潜意识,按照那些医生的话来说,我是你的情感意识,你是你的逻辑意识。情感意识接收五官传递的外界信号,而逻辑意识则用来分析这些信号。现在的我,只是你的情感意识向你逻辑意识传递的一种潜意识信息。他们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,你的大脑在车祸中受到了严重的损伤,现在你正躺在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。那场车祸的发生时间是下午4点08分,在那一瞬间,他们说你的情感思维因为大脑的破坏永久性停止了,你也就失去了对外界的感知,所以你的逻辑思维永远也无法对4点08分之后的世界进行逻辑性感知,只能被困在由你自己所创造的噩梦里,永远也活不过4点08分这个时间点。”

“我不相信!”安然无法接受这些鬼话。

“你不得不相信,虽然我看不见,但却能听见现在医生们对于你是否已经脑死亡正在争论着,其中一个医生说你还有一种奇怪的脑电波波动,然后向其他医生解释有关逻辑思维和情感思维的理论。他猜测是情感意识已经消失的缘故,你正在自己编织的噩梦里无法自拔,除了死亡无法让你解脱。但他们都错了,你的情感意识还在,只不过变得十分微弱,无法正常向你的逻辑意识传递信息而已。否则我也不可能听见他们说的话并这样告诉你。所以,你必须爬上那个梯子,必须真正地醒过来,而不是回到你为自己编织的那个梦境,无论那个梦境是残酷的还是美好的。没有时间了,他们很快就要终止你的生命维持装置,那时你就真的要死了。”

“你是说,我母亲葬礼的那个世界,是我虚构出来的?”安然问。

“对,你会根据你的逻辑判断创造出不同的世界来。当你的逻辑判断有变化,你创造的世界也会不同。那个世界里所有的人,都只是你的情感思维在接受了他们对你生死的判断之后,对逻辑思维构成的潜意识,就像你现在听到我的声音一样。我还可以告诉你,你的父亲现在正犹豫是否要在‘安乐死’的志愿书上签字。所以在那个世界里,你父亲扮演了那个要杀死你的人。”

“那么,这个梯子又是什么?”安然问,“我总觉得我曾经见过它。”

“《圣经》里的故事,雅各布梦见天使们通过这个梯子往返于天堂与人间。你曾经读过这个故事,所以它现在成为了你的某种精神图腾,一种支柱。”

突然间,安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愤怒,大声说:“这太荒谬了!”

那个声音说:“你必须面对现实,不能沉溺于自己的幻想之中,你无法在你编织的世界里永远地生存下去。但无论是死亡还是入睡,只要你的思维中断,你就会从那个虚构的世界中解脱出来,回到这里。但你却耽误了时间,当呼吸机被拔掉之后,一切都完了。你必须面对现实,只有这样你才有生的希望。”

“这都是屁话,我不相信,你滚开!”

安然没有听到那个声音接下来都说了什么,却又被一种巨大的力量撕扯,在漩涡一样的东西里面翻转着,直到再次感受到雨滴打在车窗玻璃上,透来冰冷潮湿的风为止。

“去看你手表上的日历,你就会明白……”

最后时刻,安然只是听到了这样的一句话。

“你怎么了,做噩梦了吗?”父亲看着她。

安然看着车窗外冰冷的天空,想哭,却怎么也哭不出来。

果然,自己对目前处境的思维判断会影响对这个世界的创造。现在,自己又回到墓园里了,那个背后是万丈深渊的高山。

“嗯,”安然说,“你先下去吧,我的头有点疼。”

但无论如何,安然都要最后尝试一下,看看是否真的无法突破4点08分这个点,4点08分之后的世界,是否真的是一片虚无,这是她最后的一丝希望。

“不行,我们最好赶快下去,时间已经不多了。”父亲的口气有些强硬。

时间已经不多了……

这句话反复在安然的脑海中浮现,它别有用意。

“爸爸,你先下去吧,就1分钟,我就下来。”

父亲看着安然,终于转过身子,向车门处走去。

安然突然跳了起来,抓起地面上的扫帚,用尽全身力气用扫帚把猛地向父亲的后脑打去。

无论事情的真相是怎么样的,但她要先下手为强,尽最大可能保证自己能够活下去,挺过4点08分这个时间点。

可是她的力气实在太小了,虽然有鲜血从父亲的脑后流了出来,可他并没有倒下去。而是转过头来,瞪着她说:“安然,面对现实吧!”

安然继续拿扫帚把打着眼前的这个男人,直到他终于倒下为止。

父亲笑了笑,血从嘴角里面流了出来,在安然看来,这笑无比狰狞。

父亲说:“你必须得死去,重新去爬那个梯子!”

父亲站了起来,抓住安然的衣领,猛地把她甩了出去,重重地摔在地面上。

安然感到天旋地转,刚要爬起来,父亲的大手已经牢牢地钳在自己的脖子上。

安然觉得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在自己的大脑,脸烫得厉害,无法呼吸。

她试着反抗,但在眼前的这个强壮男人的面前,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的。

毫无疑问,这一次是最有希望突破4点08分这个恐怖的时间点的。安然放弃了反抗,这样或许能为自己节省一些时间。

尽管视线变得很模糊,但她还是努力想要看清戴在胳膊上的手表。

4点07分30秒;

4点07分31秒;

父亲也在注意那只手表,看起来他也很在意4点08分这个关键的时间,用的力气更大了。

“没有用的,你必须死去。你的存活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!”

安然依然没有反抗,只是看着手表的秒针。

4点07分58秒;

4点07分59秒;

4点08分……

4点08分。

父亲那死死钳住自己的大手掐得安然喘不过气来,但却不再继续用力。

安然这才注意到,父亲已经像个失去了牵线的木偶一样一动不动,她竟然毫不费力地就挪开了父亲的那双手。

天色阴沉着,雨水下得很大,但却都凝滞在半空中;而所有的人,此时都不再活动,只是静止在那里。眼前的所有景象,看起来像是一幅画工精美的油画。

安然看了看手上的手表,指针指在4点08分的位置,再也不再动一动,而手表上的日历,却显示着现在的日期是2012年9月4日——出车祸的那一天。

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,没有一丝声音,静得可怕。

安然终于明白,为什么从出车祸到母亲下葬这段时间的记忆是如此的模糊,因为它们从来没发生过。

安然再也无法抑制住内心的恐惧,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。看来那个声音说得全都是真的,4点08分的世界,什么也没有。

她开始颤抖起来,一开始她以为那只是恐惧造成的。但渐渐地,她却发现,自己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,一种东西正渐渐地从自己的身体里面流失出去,那种东西,就是生命!

如果那个声音说的是对的话,这种窒息的感觉,恐怕是因为呼吸机被拔掉后的真实体验吧。

“你必须死去,否则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!”父亲的声音又一次在安然的耳边响起,她什么都明白了。

时间果然已经不多了。

在跳下悬崖的那一瞬间,安然没有恐惧,因为她知道这一跳自己将会来到什么样的地方。

“加油,你就快成功了!”那个声音说。

安然睁开眼睛,这一次,她发现自己仍然在那个梯子上,无论是向上还是向下望去,都看不到尽头。

剧痛袭来,安然的手脚颤抖着,胸口因为呼吸受限而剧烈疼痛着,她几乎再也无法抓住梯子。

“不要掉下去,那样你就真的会死的。我知道你可以的,加油!这一次你一定会成功!”

安然没有再和那个声音说话,她身体越来越虚弱,从身体内流失的生命越来越多,她坚持着,仅凭着最后的一丝力气向上爬着,眼看着头顶上的那个米粒般大小的白光,变得越来越大,越来越大……

强烈的白光让安然几乎无法睁开眼睛,恍惚中,她听到了父亲的声音:“她醒了,她醒了!我就说了不该放弃生命维持的!快!快!”

接着,就是忙碌的脚步声和医疗器械碰撞的声音,以及心电检测仪快节奏的滴滴声。

在适应了白光之后,安然看到,重症监护室里面,什么都是白色的。

自己正躺在病床上,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,疼得厉害。

父亲痛哭流涕:“安然,我的好女儿。我已经失去了你的母亲,不能再失去你了!而我,却在那志愿书上签了字,爸爸对不起你,对不起你……原谅爸爸吧,咱们父女俩以后要好好地活下去。”

安然勉强挤出了一丝微笑,泪水却接着流了下来。

她身边还围了好几个医生,其中一个正看着她,说:“我想她一定在自己的世界里经过抗争醒过来的——安然,如果有可能的话,请握拳。”

安然使了很大的力气,但手指头只是稍微动了动。

“意识没问题,”医生说,“她真的醒过来了,我差点犯了大错。”

安然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呼吸面罩,父亲快速领会了她的意思:“医生,我女儿要说话。”

面罩被摘下后,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再次涌了上来。

安然说:“现在是哪天?几点了?”

声音微弱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。

“9月4日下午4点07分。”父亲看了看墙壁上的石英钟,说。

安然突然不安起来,这种紧张,随着呼吸的愈发困难而变得强烈起来。

“病人呼吸困难!”医生说着,护士连忙又把呼吸面罩扣在了安然的脸上。

但那种窒息的感觉却更加强烈,生命,依然在流逝!

安然不相信这种不安会真的变成现实,只是看着墙壁上的石英钟,用最后的一丝力气。

下午4点07分56秒。

4点07分57秒。

4点07分58秒。

4点07分59秒。

4点08分……

刊载于《奇幻·悬疑世界》2012年9月刊——迟宝华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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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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