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心游戏

意识交换

我是一个心理学医生,在业界小有名气,不仅是因为我年少有为、风度翩翩,远胜那些痴肥年长的同行,更因为我具有一项特别的本领。

就像现在,有一名患有焦虑症的中年妇人正躺在我的诊所。她四处求诊无果,吃了不知多少抗抑郁药物,却无济于事,短短半年时间,就从130斤瘦到90斤,最终只能来到我这里。

“郑大夫,求求你,都说你很神,能不能让我不要这么害怕了?”她痛苦地捂住脸,憔悴万分,“我整夜整夜地失眠,即便睡着了也会被噩梦吓醒,而且还会心悸呼吸困难,心电图不知做了多少次,次次结果都正常。”

“这种情况是什么时候发生的?”我和颜悦色地跟她聊天。

“是在半年之前,那天我去朋友家打麻将,我记得马上就要过年了,路上张灯结彩。”她捂住胸口,痛苦地回忆,“走到银行附近,我看到一个人在持刀抢劫,被抢的人想要阻挡劫匪,结果被砍了一刀。”

“那个人死了吗?”我想到了恐怖片中鬼上身的经典桥段。

“没有,围观的人把劫匪抓住了,接着120就来了,受伤的人没有生命危险。”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扭曲,“但是我看到了血,好多好多的血。很腥,很难闻。那天我足足玩了一天,还是没办法忘记那些血,后来就慢慢失眠,病情也出现了……那么多血,好像都是从我身上流出来的……”

“没事,没事,忘记那些事情吧。”我急忙安抚她,看了一下墙壁上的时钟,下午三点半,阳光未褪,夜色尚早,时间从容得刚刚好。

“李女士,你愿意跟我交换一下意识吗?”我拉着她的手,微笑着说。

她惊愕地望着我,但是我知道自己身穿灰色西装,戴着金丝边眼镜,脸上是温文尔雅的职业笑容,没有迷失在精神深渊的患者能拒绝这样的邀请。

她愣了许久,犹豫地点了点头。

“可是价格可能有些昂贵……”我欲言又止。

“没事,多少钱我都愿意出。”她大方地掏出支票簿。

这种闲出神经官能症的阔太太,是我的最爱。因为她们的病通常都因富贵而生,却又格外痛苦,痛苦到舍得为此一掷千金。

我接过她的支票,把助理沈卉叫过来。沈卉是我的高中同学兼大学同学,也是我的女朋友,这家诊所就是我们合资开的。

沈卉穿着粉红色护士服,漆黑的长发挽在脑后,清澈美丽得简直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。她手持一个装满朱砂的托盘,拿出毛笔,在李太太的额头上飞快勾勒出一个奇怪的符号。

远远看来,那似乎是一个张着血盆打大口的兽。

李太太大概对我的治病方式有所耳闻,虽然万般犹疑,仍任我们摆布,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。沈卉画完,又在我的头上点了一个红色的点。

“祝你平安回来。”起身的时候,她偷偷吻了吻我。

“记得呼唤我。”我抓住她的手腕。

“当然,亲爱的。”她微笑着回答。

就在她站直身体的一刹那,我的眼睛直直盯住李太太,我要先将她催眠,才能保证她的意识不会在我的身体里为所欲为。

当确认李太太已经完全放松,陷入睡眠时,我的眼睛一闭,整个人轻轻地飘了起来。实木办公桌、整洁的书架和病人的休息床都在我的眼底。

我一俯身,已经像箭一般冲进了李太太额头上的咒符中。与此同时,她的身体中也蹿出了一道影子,却飞向了坐在对面的我的身体中。

我在李太太的记忆深处,极力追寻,终于找到她担忧的根源。原来她少女时曾看到邻居被杀,却没敢报案,这件事在她心底埋下深深的愧疚感。

我巧妙地修改了一下她潜藏在大脑深处的记忆,改变了凶杀案的结局——那个晴朗的午后,少女跟邻居愉快地在一起聊天,根本没有残忍的强盗闯入。

“沈卉。”我站在一片迷雾中喊。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是深渊,一旦意识的灵光在此迷失,就会万劫不复。

“亲爱的,你该醒来了。”有人在推我,我急忙睁开眼。只见面前是熟悉的天花板,和蓝灰色窗帘,这里是我的诊所。而对面的李太太,正在张着嘴酣睡。

沈卉弯着腰,小心翼翼地擦拭掉李太太额头上的符号。我把李太太唤醒,并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,一周后她就能看到效果。

她脚步轻捷地走了,比来时仿佛年轻了好几岁。

一桩大买卖

那张支票有5万之多,为了庆祝这笔不错的收入,我叫上好友汪洋,大家一起去附近的高档餐厅吃饭。

汪洋一向对我所谓的治疗不以为然,身为外科医生的他,认为那是彻头彻尾的巫术。

“你说得没错。”沈卉却赞同地点了点头,“我从小就知道,父亲是个极为出色的通灵师,但是你们都不相信我,却只有铭志相信。”她说罢温柔地看了我一眼,“所以爸在临死前教了他这一门手艺,虽然不复杂,却足够派上用场。”

不过沈卉的父亲却始终不相信我,使这种探索内心的精神旅行,必须在沈卉的呼唤下才能结束。

他想我们永远在一起,用心可谓良苦。

“可是玩弄人心的人,终将被人心玩弄。”汪洋仍赌气地说。

我急忙岔开话题,汪洋是外科医生,却并非主治医师,连个副主任医生的名号都没混上,自然比不上我跟沈卉这种开私人诊所的,忿忿不平也可以理解。

我们开始谈论足球和电影,气氛越来越轻松,汪洋也不再愤世嫉俗,开心地吃菜喝酒,整个人几乎瘫在沙发上。

“铭志,我刚刚去卫生间,看到一个女人,真的好美哦。”沈卉从卫生间回来,脸色绯红,眼睛晶亮,活像是看到了初恋情人的少女,“简直就像是女明星,我从未见过这样漂亮的女人。”

从心理学上说,让一个女人能开口称赞同性,那对方一定是处于压倒性胜利的位置。我不以为然,跟汪洋连连碰杯。开诊所久了,连影后都找我做心理辅导,什么样的女人我没见过?

但是当我灌了一肚子洋酒,打算去卫生间时,我看到了那个女人。她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位置,像是一轮挂在夜空中的圆月,任谁也无法忽视她的存在。

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紧身连衣裙,那条裙子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段,明丽而不艳俗,衬得她的眼睛更亮、皮肤更白,一头黑色鬈发,如茂密的藤蔓般伏在脸侧。

我本来从不信神话的,可是活了30年,才明白确有海伦倾城这码事。

任谁都会被如此美色吸引,我看着看着,脚步就慢了几分。她回过头,看了我一眼,若有所思。那冥思的神态令她更美了,如果说这世上有什么比美女更动人,那就是有思想的美女。

我去过洗手间,雀跃地走回座位,怂恿汪洋也去一睹芳踪,可惜我这个老同学却十分古板,任我跟沈卉说破嘴皮也不肯去看上一眼,甚至抛出“大凡美女,多半很危险”、“因为根据自然界的生存法则,越是颜色艳丽的,越有可怕毒性”等奇怪的言论。

等我们吃完了饭出去,美女已经走了,我跟沈卉经过那仿佛仍带着她体香的空位置时,都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。

这件事很快就被我们忘怀,虽然那个女人很美,但是就像一场盛放的烟花,转眼就被琐碎的俗事淹没。

一个月过去,我接待了几个自闭症患者、狂躁症患者以及一打抑郁症患者。李太太又来过,去掉心底隐秘的暗角,她看起来容光焕发,比上个月健康许多。

为了感谢我们,她请我跟沈卉去一家私人会所吃下午茶。那家会所只对会员开放,而且年费价格不菲,即便我跟沈卉再努力,也不可能达到他们的入会标准。

“我有一个朋友,见我恢复得不错,也想来试试你的医术。”李太太恢复了过往风范,如女王般优雅地品尝着英国红茶,“钱不是问题,只要让她变得快乐。”

“她也有焦虑症?”出了医院,沈卉就由护士变成助理,这种基本问题都由她提问,以显示出我的尊贵。

“她好像更严重些。”李太太说完掏出手机打电话,“还是由她自己跟你们说吧。”

我跟沈卉一边喝咖啡,一边吃着松软的蛋糕,等待着我们的客户。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,不大一会儿,一场淋漓的秋雨就来了。

雨打在落地窗上,发出“簌簌”的轻响,仿佛有天使在抖动着翅膀。

就在这个阴霾的下雨的午后,我见到了茵茵,起初是急促的高跟鞋敲打实木台阶的声音,接着一个黑发女郎急匆匆地跑了进来。她穿着一条紧身牛仔裤,白色T恤,如果不是脚上踩着高跟鞋,她看起来就像个女大学生。

我跟沈卉看到她,忍不住交换了一下眼色,因为这个女郎不是别人,正是一个月前我们在餐馆遇到的绝色美女。

即便是布衣荆钗,也无法掩住她的艳光,她拘谨地走到我面前,朝我伸出手,“你好,您就是郑医生吧?我叫茵茵,绿草如茵的茵。”

那声音也十足好听,说是黄莺出谷都辱没了她,我跟沈卉仿佛被催眠了,满怀欣喜地坐在她对面,听她娓娓讲述。完全将我们一唱一和榨干客户的手段忘到了脑后。

据茵茵说,她总是做噩梦,会梦到自己被困在一个漆黑的屋子里。那屋子有两层楼,她绕来绕去,却怎么也不能上到第二层。

这样的噩梦是在两年前开始出现的,触发的原因她已经忘得干干净净,而时间一长,她开始畏惧睡眠,甚至连满头秀发都严重脱落。

“这个可怜的孩子,我刚认识她的时候,她整个人就像一束光,你们看她现在憔悴成什么样?”李太太揽住茵茵的肩膀,像是怜惜自己的女儿。

我跟沈卉不由相视一望,生病了两年尚有如此姿色,那她健康时的容光,一定可以称得上是骇人。

这是桩大买卖,我们连商量都没有,就接了下来。

窗外的雨仍然连绵不绝,湿润了一天一地。然而我做梦都没有想到,这桩简单的病例,居然会将我的生活拖得偏离了轨道,奔向覆灭的道路。

美女病人

“那您是说,人的身体内其实有很多意志,而不仅仅是一个?”茵茵正坐在我的办公室里,仔细地问道。今日她穿了一件肥大的湖绿真丝上衣,别人穿上是臃肿,她则平添了几许风流。

“对,我一般将它分为潜意识、沉睡的意识和清醒的意识三种。这种分法并不十分科学,但是对我来说却很有用,因为我要做的就是把双方清醒的意识交换过来,也就是暂时由我接管你的身体,潜入到你的沉睡意识中,找到症结的所在。”

“那清醒的意识,就是我们所谓的灵魂?”她有些恐慌。

“对,虽然我们借助了某些传统的秘术,但是效果却格外好。”我一再跟她强调,“而且没有任何副作用。有点像高级一些的催眠,不过催眠医师只能辅助患者解决问题,而我则是直接帮助患者。”

“那您不会迷失在病患的意识中吗?”她好奇地问,“而且万一出了差错,患者岂不是要利用你的身体过一辈子?”

“我现在还没有遇到这种情况。”我笑了,因为除了沈卉,没人懂得这种秘术,而且更重要的是,意识的深处是一片虚空,即便沈卉的父亲复生,也无法在没有物体的虚无中写下禁锢我的咒文,“而且一般治疗之前,我会给患者进行催眠,控制住他们清醒的意识,避免他们利用我的身体。”

“不要嫌我麻烦,问得清楚我才放心些。”她在合同上签字,提出了一个要求,就是必须在她的家里进行治疗。因为她怕万一出差错,会没有人保护她。

如果做成了这单生意,我们就能赚到6位数,因此我没有丝毫犹豫,飞快地在合同上签署下大名。

三天后,我带着沈卉,来到了郊外的一处别墅中。送我们来的是一辆豪车,看起来这个美女背后一定有着强大的资助人。

郊外的风清爽宜人,枫林似火,燃烧在我们周围。沈卉依偎在我身边,俏皮地朝我笑。

“看,所有的美女都有办法,你该庆幸我一直留在你身边。”

“谢沈小姐抬举。”我对着她的耳朵吹气,“赚完了这笔,年底我们就结婚吧。”

沈卉今天特意打扮过,她显然不想在漂亮的女病人面前失色。此时绯红映上她修饰过的脸蛋,别有一番动人风情。

我们很快就走进了别墅,客厅里除了茵茵和李太太之外,还有另一个女人,她也曾是我的客户,但是由于时间太久,我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。

这些女人显然是不愿外人知道她们内心困惑的,因此我连一个外人都没看到,保姆、厨子都不在家里,甚至连送我们来的司机都没进来。偌大的别墅中,只有我们五个人。

“开始吧。”茵茵穿着家居服,秀发编成辫子,躺在沙发上。

我把她催眠之后,坐在她的对面,确保我能看到她的脸。沈卉就像过往的几年中做的一样,为我们做准备工作。

在她放下手中的朱砂笔时,我集中意识,已经像风一般,钻进了茵茵额前的符咒中。

黑暗,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。而且好似我正在密林之中,周围有长草绊脚,让我走起路来跌跌撞撞。我从未陷入过这么复杂的潜意识,茵茵美艳的脸庞背后,潜藏的不只是忧郁而已。

一点灯火,出现在不远处的地方,照亮了周围茂密的树林。我这才发现,面前正伫立着一座颓败的建筑,那是一座二层的小楼,油漆斑驳,玻璃脱落,只有一盏小小的灯,挂在大门前,映得这房子更加阴森可怕。

这跟茵茵所描述的梦境一模一样,却更恐怖,我终于明白,为什么她会彻夜难眠。

想到那张还没有兑换的巨额支票,以及沈卉甜美的笑脸,我鼓起勇气,走上布满青苔的台阶,摘下了挂灯。那是一只煤气灯,光芒刺眼。

我推开房门,年久失修的客厅里,飞出了几只蝙蝠。一个女人的影子,飘飘忽忽地从客厅里经过,她又干又瘦,像僵尸一般,只有秀美的长发如瀑布般滑落。

有些病人的内心也会有恐怖的场景,但是这么可怕的,我却是头一次见。

我提着灯,追随着这个干尸般的女人,她却仿佛心情很好,一边哼着歌,一边在厨房里准备食物。

我始终看不到她的脸,而她的食材不过是一堆发了霉的蘑菇和死青蛙。她拿起菜刀,把这些东西砍成七零八落的小块,放在脏兮兮的碗里拌了拌,就算大功告成了。

她剁青蛙的手法干净利落,刀刃剁在肉上,发出清脆的骨头断裂的声音。那些声音在寂静的暗夜中回响,让我听得毛骨悚然。

还好她做菜的速度很快,她就捧着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,走上了二楼。

通往二楼的楼梯在客厅隐秘的暗角里,如果不是我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女人,大概永远不会找到这个隐蔽的楼梯。

我的存在对于女人来说似乎如蚊蝇般渺小,她对我视而不见,走上老旧的楼梯,伴随着那拙劣的歌声,只有“咯吱——”“咯吱——”的木板发出的声音在黑暗中回响。

我举起灯,照亮了前方的通道,摆在面前的楼梯是实木做成的,被虫蛀得千疮百孔,甚至在我的头顶,还有一只拳头大的蜘蛛,在辛勤地结网。它的成就显而易见,那绵密的蛛网,已经几乎封闭了半个通道。

“我从未去过二楼,我想那里一定藏着恐怖的根源。”茵茵的话开始在我的耳边回响,与此同时,楼上传来一个甜蜜的呼唤。

“宝贝,你在哪里?晚餐准备好了。”

二楼的秘密

我提着煤气灯,紧紧地握着布满灰尘的把手,向楼上走去。腐朽的台阶在我的脚下发出痛苦的呻吟,我费了好大劲才绕过那张巨大的蛛网,走上了二楼。

楼上是一条长长的走廊,两侧各有三间房。捧着食物的女人已经不见了,我挨个房间去找。我推开左侧第一间房门,发现那是一间盥洗室,同样灰尘满布,蒙尘的镜子映出我的脸,却是同样模糊不清。

看来,在茵茵的潜意识中,我确实只是个来客。

接着我又小心翼翼地将隔壁的房间推开了一条缝隙,只见里面陈设简陋,只摆着一张床和一个矮桌,而那个可怕的女人正趴在地上找什么东西。她仿佛一只巨大的蜘蛛,关节怪异地扭曲着,长发像是绵密的蛛网。

我不由毛骨悚然,急忙悄悄拉上了房门。

接下来我又陆续推开了剩下的房门,却在最里面的房间里,发现它比别的房间多了一个暗影。那个影子很矮,但是却很宽大,像是一个工艺品,摆在窗前的位置。

我走过去,天边无星无月。广袤的天地中,唯一的光源就是我手中的煤气灯。

灯光照亮了陋室,也使那奇怪的影子显形,我只看了一眼,便倒抽一口凉气。

出乎意料,那是一个垂暮的老人。他头发花白,眼睛浑浊,瘦得皮包骨头,活像一个僵尸。他正坐在轮椅上,有气无力地望着我。

“你在这里,终于让我找到了!”就在我想退出的时候,却已经晚了,门被打开,女人捧着装满食物的盆走了进来。

于是我看到了她的脸,一张十分熟悉,却又恐怖感十足的脸。

这张脸一半是陌生的中年女人,另一半则是娇媚动人的美女形象。而那个美女我再清楚不过,正是我的客户茵茵。

“茵茵!”我忍不住叫了一声。

不知为什么,之前我发出多大的声音,她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,而不过这轻轻的一声呼唤,她位于右侧的,属于茵茵部分的脸,却痛苦地扭曲起来。

“救、救我……”她伸出右手,朝我叫。

“要怎么救你?”但是她左侧的身体,仍执拗地向轮椅上的老人走去。

“妈妈要把我卖给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子,我好想回到学校读书,我不想做所谓的情妇……”她开始哭。

在刹那间,我终于明白茵茵内心的困扰是什么了,是强烈的羞耻心。少女时期的悲惨遭遇,被卖给迟暮的老人做情妇,让她永远都觉得抬不起头。

“如果不这样我们就会饿死……”左侧的中年妇人也突然哭了,她放下盆,蹲在地上,小声地抽噎,“我被丈夫抛弃,又没有工作能力,怎么能养活得了两个人?”

她们一起痛哭起来,这一哭不要紧,原本就荒芜的房子更加破败了,天花板上开始裂出缝隙,野草和藤蔓疯长,转眼窗户就被这些植物层层遮盖,整个房子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牢笼。

冷静!只要找到羞耻的根源就可以。我望向窗前的老人,估计他就是茵茵母女口中的富豪吧。难道要杀掉他?

老人望着我,眼睛里连一丝恐惧都没有。或许也因为在茵茵的意识中,他只是一个象征,与摆设的盆景并无二致。

女人更加伤心,天花板摇摇欲坠。

我没再犹豫,一把拖起她,就向盥洗室走去。那里有一面镜子,上帝保佑,希望这个办法能管用!

她完全没有挣扎,像是一堆棉絮般自暴自弃地被我拖拉着来到了镜子前。

“茵茵,快点想起你真实的样子。你是个多么漂亮又自信的姑娘!”我捧起她的脑袋,凑到镜子前,布满灰尘的镜面上,映出两张飘渺的面孔。

还是不行,她不愿意面对现实。

“你不愿意回学校去念书吗?只要走出这里,就能跟同学一起去念书了。”我抓住她的症结,循循善诱。

她仍在哭,镜子里的倒影却逐渐清晰。现出她高挺的鼻梁和红润的嘴唇。

“努力想想,你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。你喜欢颜色鲜艳的衣服,有你在场,所有人都会黯然失色。”令一个女人重拾信心,最快的办法就是赞美她,“那么多人都爱你,把他们的一切捧到你面前,只为获得你的垂青。”

镜子里的人越来越美丽,越来越光彩照人,连分裂的脸孔,也完全变成了茵茵的形象。

她由虚弱变得有力,姿态也由攀附着我变成了独立站立。

“谢谢,我觉得比过去好多了。”她显然不知道我是谁,却友好地看着我。

“出去走走吧,不要困在这里。”光线越来越亮,天花板上的裂缝逐渐消失,当我拉着她走到走廊上,才发现窗外已经显出晨曦。黑夜过去,新的一天即将到来。

“告诉我,我的未来是好的吗?”我拉着她的手走下楼梯,那只巨大的蜘蛛也消失不见。

“很好,很好,比大多数人都要过得好。”我并未撒谎,在这个繁华城市里,没有多少女人能享受到跟她同等的待遇。

我拉着她的手,走出旧屋,才发现在金色的晨光中,昨晚牵绊着我脚踝的,居然是一簇簇紫色的薰衣草。

她的内心世界已经变得越来越富足平静。

“那我是快乐的吗?”她偏着头问我,长发及腰,肌肤泛着珍珠般的光泽,美丽得炫目。

“非常快乐。”我站在辽无边际的紫色中回答。

“可是我仍然觉得自己做错了。”她逃不出羞耻。

“人们都想要活得更好,那是本能,并不是错,不要为此觉得耻辱。”我安慰她,“如果没有欲望,又怎么会有进步?大概我们现在仍在茹毛饮血。”

她抬起头,望着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远处那二层的建筑在此时轰然崩塌,扬起一片灰尘,接着化作虚无。

我听到有人在我的耳边喊,那个声音很温柔,飘渺而遥远,但却又十分熟悉。

是沈卉!我一惊,急忙跃起,只见自己正躺在沙发上,李太太和另一位贵妇好奇地望着我,沈卉拉着我的手,我们的手心都是黏腻的冷汗。

“刚刚吓死我们了,她睡着之后,样子变得很奇怪,而且我无论怎么呼唤,你也不回应我。”沈卉终于放下心,长长地舒了口气。

那是因为我当时被困在茵茵内心那处可怕的建筑中。

“但是后来她就越来越平静了,我们都知道事情解决了!”李太太拉着我,十分感激地说,“谢谢你,郑医生,我目睹之后,才知道当日你为了清除我的烦恼,冒了多大的危险。”

我朝她露出职业笑容,跟茵茵比起来,她的病完全是个小case。

此时已是夕阳西下、暮色四合的黄昏,我突然想起自己的女病人。

“茵茵呢?”我没有看到她,突然十分担心。

“她去卫生间哭去了,不知道为什么,她一起来就开始号啕大哭,根本停不下来,只能躲到没人的地方去发泄。”另一名贵妇说。

一个小时之后,茵茵才出现了,她的眼睛哭得像两只桃子,但仍无碍她的美色。

司机来接我们一起去山脚下的餐厅吃晚饭。茵茵的表情比过去开朗许多,她胃口大开,吃了很多东西。

“虽然不知道为什么,被沈卉叫醒后就想哭,哭过之后,觉得心情特别特别的好,我已经快十年没有这么快乐过了。”她像个孩子一样打嗝,“郑医生,你真是太厉害了,找你果然没错。”

饭后她为我另开了一张支票,那是给我们的额外奖金,几乎与说好的佣金一样多。看起来这个女郎只要一开心,什么都能买下。

当她把支票递给我的时候,另一只手却悄悄塞给我一张硬硬的纸片。我偷偷地看了一眼,那上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。

我再望向茵茵,她正拉着沈卉聊天,两个人就像姐妹一样亲密无间。

此时太阳完全落山了,黑夜掌管了世界,覆盖了不知多少罪恶。

想不想在一起?

接下来的日子波澜不惊,赚到如此丰厚的奖金,我跟沈卉也开始计划未来的生活。但是不知为什么,眼看着她无比幸福地去看婚纱,订酒店,我的心却越来越焦躁。

终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,我拨通了茵茵的电话,此时距她接受我的治疗,刚好一个月。

这是一个下雨的秋夜,就像那天她穿着白衬衫出现在我面前时一样,黏腻的雨,幕天席地,混淆了人的脑筋,也拨乱了道德。

她很轻快地接了电话,并且在一个小时后,赶到了我们家。

她穿着一件皮草镶边的大衣,脸色红润而美丽,头发重新烫过,闪亮而散发着勃勃生机。我第一次看到健康的她,即便是在夜晚,她的艳光仍令我睁不开眼睛。

李太太说得没错,我初次见她时,她确实是憔悴的。

“谢谢你,我现在每天都很快乐,再也没有做过噩梦。”她像只小鸟般叽叽喳喳地说,“而且我现在爱上了绘画,我觉得每天都过得很充实。”

不知为什么,我沉寂了许久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,我们聊了很久很久,我突然发现,跟沈卉在一起,我是那么地寂寞。

她不喜欢艺术,也不会去看画展。更没有茵茵那么快乐,她好像被世俗的生活紧紧缠绕,即便我们赚了再多的钱,她都只会把它存起来,让它们变成毫无意义的数字,而不知利用金钱去充实生命。

我就像中了毒瘾,几乎每周都要跟茵茵见几次面。

而她的容颜也越来越美,完全沉浸在幸福当中。而每次见我,她都会穿不同的衣服,加上她多变的气质,美丽的容颜,使她时而看起来像个学生,时而又似迷人的妖精。

我完全陷进去了,就像旅人踏入了森林中的泥潭。而且最重要的是,就连沈卉都没有发现我们的私情,茵茵十分大方,好几次上门拜访,她都会为我们带来客户,非富即贵。

我的小诊所生意越来越好,存折上的数字也在不断增加。金钱令沈卉闭上了眼,完全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幻想中。

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,天气越来越冷,路面上的积水开始结上薄冰,天空中飞舞起雪花时,茵茵带给我一个不幸的消息。

“他要回来了。”她身穿着厚厚的貂皮,坐在灯光下,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。

我知道她所指的是谁,那个在背后支持她的人,那个富有的男人,也是我所见过的,坐在轮椅上的老人。

“那我们不能再见面了,是吗?”我的心猛地一沉,仿佛要沉入深渊里。

“是的,起码有两个月不能见,他一般要过完农历年才走。”茵茵哭了,接着她拿起羊皮手套,站起来离开了我。

走廊里回响起她的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,一声又一声,空旷而悠远,仿佛都踏在我的心上。

失去了茵茵,我仿佛变成了行尸走肉。我不知道那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,只知道沈卉带着我去拜访亲友,去聚餐,把我们明年春天要结婚的消息告诉给每一个人。年底本来就是亲朋好友聚会的时间,热闹的酒席,只有我坐的位置,感受不到任何温度。

我望着窗外的彩灯,才发现一件十分可怕的事情:我爱上茵茵了,爱上了一个我永远不可能得到的女人。

沈卉跟我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,她也十分惋惜茵茵的消失,因为再也没有优质客户了。我们又不得不陷入了为那些怪异的病人开镇定剂治病的地步。

一个月之后,在过年之前,一个初雪的下午。沈卉突然蹦蹦跳跳地走进医务室,她穿着护士服,却活泼得像个初中生。

“你猜,谁来了?”她兴高采烈地卖关子。但是没等她说完,客人就走了进来,是茵茵。

一个月不见,她消瘦了许多,长发剪成及肩,目光中却多了几分坚毅。

“我是来为你们介绍新客户的。”她坐在沙发上,言简意赅,“这是桩大买卖,如果成功了,你们可能一辈子都不用干了。”

沈卉的眼睛绽放出华光,仿佛夜晚见了老鼠的猫。

她的这位朋友十分有名,常常登上金融杂志,但是却已经年逾古稀。当她介绍对方的情况时,我刹那间就明白了,这个人就是她的金主。

而且不知为什么,一个可怕的念头开始在我的脑中萌生。

我把沈卉支出去倒茶,开始细细地听。茵茵似乎跟我有同样的想法,她伸出手,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。

“你看,能不能借这个机会,把他的意识弄得崩溃?”她颤抖地说,“我会想办法,找律师做一些假的文件,让你变成他的养子。这样即便他神志不清,你也能坐拥财富,我们就能顺理成章地在一起了。”

“他没有孩子?”

“有,是个智障。”茵茵叹息着摇了摇头,“现在已经四十几岁,有一整个福利院的人员为他一个人服务。”

我有些害怕,但是内心却在挣扎。

“这样我们就能在一起了,我们既有钱,又能逍遥快活,我再也不用整年整年地独守空房,只为陪伴一个老头子一两个月;你也不用每天庸庸碌碌地赚钱,维持这个小小诊所了。到时候我们可以去欧洲玩,我们去意大利、去伦敦,去所有我们想去而不能去的地方。”

我再也无法挣扎了,只能点了点头。

这是她的梦,也是我的,我活了这么久,第一次找到为梦想努力的快乐。

红颜白骨

接下来茵茵开始暗中行动了,她在汇丰等外资银行为我开了几个户头,因为这是转移财产所必须的。我甚至有了一个假身份,叫王彼得,事成之后,我就要抛弃郑铭志的一切,变成一个全新的人。

我既紧张,又跃跃欲试,茵茵也十分害怕。按照她的说法,那位老人十分不好对付。

就这样,在筹谋了半个月之后,我终于见到了那位纵横商海五十几年的传奇人物。此时已经临近年关,街头巷尾都飘散着欢快的音乐,红色的灯笼点燃了夜色。那位老人就坐在光芒之中,静静地切着牛排。

牛排只有5分熟,他每切一刀下去,精美的瓷盘里,就多了一道血色。

茵茵坐在他的身边,竭力向他推荐我。他一边听一边吃,一言不发,甚至都没有看我一眼。隔着长桌,我只能看到他光秃的头顶,稀落的白发,以及骨瘦如柴的身形。

他坐在轮椅上,生命似乎在一点一滴地从他的身体中流逝。

“我的心底有一个墓地。”他终于说话了,声音沙哑而低沉,“过去几十年,我做了许多亏心事,那墓地里葬着很多被我伤害过的人。”

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症结,是内疚!内疚让他郁郁寡欢,越来越不快乐。

“当我年轻的时候,还因为击败他们而开心,但是年纪越大,越觉得难以承受如此沉重的回忆。”他喝了口红酒,望向窗外,略有所思地说,“我40岁那年,结发妻子病死了,当时我已经小有薄产,却救不了她。儿子也有智力缺陷,而且除去这一个孩子,上帝并未给我其他的惊喜。我开始想,这是不是因为我过去伤害的人太多,而受到的惩罚?”

我长长叹息,这世上没有快乐的人,上帝是公平的。

“随着我的肉体越来越虚弱,这种想法就越来越严重,我甚至不知道,是不是因为强烈的精神负担,才导致的肉体崩溃?”他终于看向我,那双眼睛,完全不似在茵茵的潜意识中看到的那样无神,而是犀利至极,“听说,你擅长解决这种问题?”

我见过了无数双眼睛,对他毫无畏惧,因为越是强大的东西,有时越是脆弱,这世上的事情皆是如此。

我向他信誓旦旦地保证,会解开他的心结。

这位王姓老人犹豫了几天,最终还是派他的助理来家中接我,跟我同去的还有沈卉,没有她的帮助,我一个人无法完成这项艰巨的任务。

而最令我惊讶的是,他们居然把我们带到了机场,在空旷的停机坪上,正停着一架小型客机。冬天的夜风呼啸而过,卷起地上片片残雪,我跟沈卉紧紧抓住对方的手。

“王先生的意思是,请您二位去国外跟他一起度假,现在是去瑞士赏雪最好的时候。”穿着笔挺西装的助理恭谨地对我说,“您不要担心行李的问题,飞机上应有尽有。”

我别无选择,只能裹紧大衣,紧紧搂着沈卉,走上了飞机。

就像他所说的那样,飞机上应有尽有,我甚至还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。床铺也十分柔软,比头等舱还舒适。

我跟沈卉吃了一顿大餐,又喝了一瓶红酒,倒头就睡,似乎没有任何过程。而茵茵就像女主人般陪我们聊天,替我们召唤服务生,从头至尾,王先生都没有出现。

等我从飞机上走下来时,已经到了瑞士。这里的一切都是如此新鲜,我跟沈卉像个初次进城的孩子般左顾右盼。

“有钱真好啊。”沈卉感慨地说。

我听了撇了撇嘴,是啊,照理说平时我也会发出这样的感慨,但是这次为什么没有呢?甚至在飞机上我都没有对这样奢靡生活显示出一丝羡艳。

因为我知道,这一切,都将是我的!

有豪华房车来机场接我们,这时我才知道王先生早就已经在瑞士等待我们的到来。

“他需要每年在这里注射药物,来维持健康。”茵茵小声对我耳语,她的发丝落在我的脸颊边,令我心猿意马。

两个小时后,我们就来到了王先生所在的别墅,就像茵茵一样,他遣退了所有人,空旷的客厅里,只有我们四个人。

茵茵坐在他身边,午后的光线映在她的身上,散发出珍珠般的光芒。而与她的光艳照人形成鲜明对比的,则是形容枯朽的王先生。

红颜白骨,我第一明白这个词的意思,也有些明白,潜藏在茵茵心底的那巨大的不甘和无奈。

沈卉手脚麻利地布置好一切,王先生的轮椅背被放倒,她在他的脑后塞了很多羽毛靠垫,以使这位老人更舒服一些。

“如果这次成功了,那张支票就是你们的了。”茵茵听到他的话,从手袋里掏出一张支票,数字是七位数,足够惑人。

“失败了呢?”沈卉有些紧张,问出了不该问的话,这不符合她一贯的水准。

王先生什么都没说,只是发出了一声冷笑。于是她更紧张了,连描画咒符的手都有些抖。

当我们把一切都准备完的时候,天色已近黄昏。我最后瞥了一眼这个美丽异国的晚霞,头一歪,就钻入王先生的身体中。

但是就在意识模糊的刹那,我看到了墙上的一幅画,画上是一个美丽的女人,她头戴珠冠,身披绶带,像是公主般高贵典雅。

茵茵,无论怎么打扮,都这么美呢。

人心的坟墓

我进入了王先生的意识深处,他的意识很复杂,开头的一层是个富丽的田园。我找到一个通往地下的地窖,踏着那木质台阶,我又来到了第二层。

这次景观变成了一个呼啸的山谷,他显然不打算对清醒的自己隐藏内心的痛苦,因此我在山谷的缝隙钻过去,穿过一个泥潭,顺利地抵达了墓地。

墓地并没有他描述的那样骇人,天边斜阳映晚,照耀着碑石荒草,颇有几分凄凉的意味。可是麻烦的是,这里除了我之外,没有一个活人。王先生的内心虽然并不阴暗,却十足寂寞。我信步在墓地里徘徊,希望能早点发现深藏在他内心深处的症结。

一般的病人,心中的苦恼都会以回忆或者扭曲的形象出现,也都会有线索带我找到它们。但是王先生的心中,却什么都没有,只有一座座林立的墓碑和沉默的建筑。

我沿着墓地的石子路,慢慢地走着,越走越觉得心慌。来到这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,却一无所获,这是之前从未有过的状况。

然而就在这时,耳边突然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,那似乎是一个少女在轻轻地歌唱,又有点像是孩子的童声。

“你以为人死了一切都会结束?不不不,一切才刚刚开始……”歌声断断续续,像是呜咽,在萧瑟的风中回响。

我如获至宝,急忙顺着声音找下去,最终停在一座墓碑前。

“……死亡会告诉你真相……”童稚的歌声从墓碑下传出来,“生命,生命即是一场骗局。”

我深吸口气,捡起地上一块木板,开始掘土。

残阳似血,渐渐隐没天际。随着坟墓渐渐被掘开,天色也越来越暗了。而当我掀开坟墓的水泥盖时,四周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。只有淡淡的萤火在夜空中徘徊游荡。

我借着那微乎其微的光芒向坟墓里看去,只见狭小的墓穴中,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孩童,他正睁着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我。

我被吓得连忙后退几步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难道这就是王先生要竭力隐藏的内心?是不是我只要将这个孩子掐死,他的潜意识就会崩溃?

想到这里,我的手开始颤抖。

但是孩子比我更加胆大,他从坟里爬出来,四肢瘦长、肋骨嶙峋,几片破布披挂在身上,就算是他的衣服了。

他站在夜色中,睥睨地看着我。

“你想干掉这个老头?”他的声音又尖又细,清秀的脸庞看起来活似地底的精灵,“我们一起干吧,我知道老不死的心结在哪里。”

我犹疑地看着他。

“就藏在这些坟墓之中。”他指向漫无边际的坟场。

“你很恨他?”我好奇地问。

“是的,他把我爸爸逼得自杀,妈妈顶不住那些要债的威胁,抱着我跳海了。”他指着自己的肋骨,“看,你见过比我更瘦的孩子吗?我死前三天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,从此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干掉这个阴险的老头。”

我有些相信这个小伙伴了,跟在他身后向墓地的中心走去。天边升起一轮圆月,我知道,潜意识已经在渐渐恢复平静。

我们在月光的照耀下,又挖出了几个人,按照男孩的说法,这些都是同伴,多一些帮手总是好的。

那些人有中年商人,也有年轻的女人,他们有的头上是个血窟窿,有的肚破肠流,让人不忍目睹。我有些庆幸,自己最先挖出来的,仅仅是个骨瘦如柴的男孩。

这只可怕的队伍在黑夜中漫行,月亮的影子渐渐消失,煞风自平地卷起,这个世界又失去了平衡。

“就在那里!”男孩指着丛立的墓碑中,一个毫不起眼的坟墓。它破败不堪,周围长满荒草,如果不是有人带路,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发现它。

是不是只要将埋在这座坟墓里的意识破坏就可以了?在潜意识的世界坍塌前,沈卉会呼唤我,而我顺利回到自己的身体之后,王先生的精神,也会在数周之后崩溃。

我想到茵茵艳丽的脸,立刻扑上去,手脚并用地挖起了墓。我扔掉了墓碑,刨开了土,旁边还有几个伙伴帮助我,我们很快就掘出了棺木,那是一个价值连城的,金丝楠木棺材。

“死亡会告诉你真相……”男孩太瘦小了,他参与不了这种体力活动,干脆坐在墓碑上,唱起古怪的歌,“生命,生命即是一场骗局。”

我什么都顾不得了,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变成了一个富豪,带着茵茵,坐在游艇上看落日。

茵茵,我们的梦想就要实现了,你该高兴了吧?

我推开了重重的棺材盖,右手高高地举起了一块石头,不论里面躺着的是什么,我都会把它砸得稀巴烂。

微弱的光线照亮了棺木里的东西,那是一个人,一个女人,美丽得令人无法呼吸的女人。我高举的手,慢慢地放下。

因为这个女人不是别人,正是茵茵。

她比现实中更多了几分妖娆,扭动着腰肢,从棺材里站起来,伸出一双玉臂,紧紧地抱住了我。

“茵茵,不!你为什么在这里?”我几乎无力抵抗。

但是她仍然一言不发,将我的头紧紧按在她雪白的胸脯前。于是我看到了这个世上最可怕的东西,那是一个红色的咒符,正狰狞地写在她的肌肤上。

我意识到了什么,开始拼命挣扎。

但是太晚了,刹那间天翻地覆,我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吸入了地底,茵茵像是个美女蛇般将我紧紧地缠住,将我拖向那冰冷黑暗的地方。

棺材盖盖上了,月亮的影子消失不见,沙石俱落之中,我只听耳边传来“咣”的一声巨响,就陷入了昏迷。

在失去意识的一瞬,眼前朦胧闪过一张画。那是茵茵身披绶带,头戴钻冠的画。

我终于想起,那是选美冠军的打扮。而身为一个知名的美女,她怎么可能会轻易委身于一个花甲老人?

玩弄人心的人

等我再有意识的时候,已经是在一个冬天的下午。窗外飘着雪,我却看不真切,整个世界像是一个幻影,所有的景物都模糊不清。

我想动动身体,却发现浑身酸痛,连抬一根手指都十分费力。

“王先生,你想要点什么吗?”眼前一个年轻的护士在问我,我这才发现,自己正坐在轮椅上。

“我不是王先生,我是郑铭志,郑医生。”我张开嘴,费劲地说。我从来都不知道,原来说话也可以这么耗费体力。

护士迷茫地看着我,似乎听不懂我在说什么。

“出了差错,我的治疗……”我艰难地表述,“我被困在王先生的身体里了,快、快去把我的身体找到,我要回去!”

但是这个陌生的小护士很快就被人叫走了,一个穿着高跟鞋的女人走了进来。

她留着波浪鬈发,身材窈窕。

“茵茵!”我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,充满欣喜地叫。

不过当我抬起头,却失望了,她不是茵茵,是沈卉!此时的她褪去青涩,看起来极具女人魅力。

“王先生,你该休息了。”她蹲下来,递过几本杂志给我看,这些杂志的头版大多印着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,他面容俊美,英姿焕发,这张面孔熟悉之至,正是我自己的脸。

“不,沈卉,帮帮我!”我开始害怕,心底已经隐约知道了什么。

“王先生的智障儿子王彼得在一夜之间痊愈了,他下个月就要迎娶十年前的亚洲选美冠军,而王先生因为身体原因退休,他的所有业务都移交给自己的儿子了。”沈卉看着我笑,“这真是再好不过了,不是吗?铭志?”

我听到她叫我的名字,猛地抬起头。

她什么都知道,老实的沈卉,小女人样的沈卉,总是围着我转的沈卉,她居然隐藏了如此深的心机。

我想到为王先生画咒符时,她反常的问话,终于明白,原来她担心的,根本就是自己的计划会失败。

“那咒符,墓地里的咒符,也是你做的?”我咬牙切齿地瞪着她。

“是的,真的很麻烦,我要王先生每天盯牢那个符咒看,足足一个月,终于能把它刻在脑海中,顺利地捕捉了你的灵魂。”沈卉惋惜地望着我,“之后王先生适应你的新身体,还用足了两周,人类真是复杂的生物。”

“为什么?”我绝望地问她。

“因为我不这么做,你就会抛弃我,跟别人远走高飞,我只能先下手为强,起码不会人财两空。”沈卉说完,递给我一张请柬,“铭志,认命吧,像真正的王先生一样,在这里了此残生吧。春天我就要跟汪洋结婚了,我想你不会怨恨我吧?”

是的,我没有怨恨,我败了,愿赌服输!我颓然地低下头。

“为什么是汪洋?”我问了最后一句。

“因为他不会玩弄人心。”沈卉说完,就款摆着腰肢走了。

至此我就住在这个二层的别墅中,有七八个人为我服务,春天来临,从窗口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野花,可是这些对我来说都是一场虚空。

生命,生命即是一场骗局。男孩的歌偶尔会在耳边响起,这些都激励着我让这具败体残躯撑得更久一些。

我想到了在茵茵的梦中,王先生也是被困在这样的房子里,那时她像是个干尸般可怕,却仍照顾着他。中午同样会有护士喂我吃饭,但是她从未叫过我“宝贝”。

我从那时就该发觉,她从心底爱着他。所以从一开始,她就在骗我。

我咽下了饭,也咽下了苦涩的泪水。

人心,是世上最可怕的所在,只有痴傻如我,才会妄想去玩弄它。

刊载于《奇幻·悬疑世界》2012年8月刊——可爱多的粉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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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HE 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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